崔明棠小小的身體,隨著這聲恐怖的爆裂,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撐的布偶,軟軟地、無聲地順著梳妝臺冰冷華麗的邊緣滑落,最終癱倒在鋪滿金玉珠寶碎片和胭脂粉末的猩紅地毯上,蜷縮在那面布滿猙獰裂痕的巨大銅鏡之下。
額角巨大的傷口如同張開的嬰兒小口,鮮紅的血液混合著銅綠的粉末,如同粘稠的、詭異的漿液,順著她慘白的小臉汩汩流下,滴落在猩紅的地毯上,暈開一大片刺目而絕望的暗紅。
她一動不動。只有胸口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起伏,證明著這具飽受摧殘的軀殼里,還殘存著一縷游絲般的氣息。
寢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
崔太后臉上的冷漠徹底碎裂,露出底下難以掩飾的驚愕和一絲……被忤逆的暴怒。
李琰臉上的暴戾僵住,隨即被一種更加陰鷙的、如同被冒犯了所有物的兇殘所取代。
所有的目光,呆滯地、難以置信地,從地上那具無聲無息、蜷縮在血泊和珠寶碎片中的小小身體,移到那面巨大的青銅鸞鏡上那面象征著后宮威儀、映照過無數(shù)紅顏枯骨、被無數(shù)代宮妃精心呵護的寶鏡中央。
那片如同被隕石擊中的、布滿無數(shù)道猙獰裂痕、再也無法映照出任何清晰影像的破碎區(qū)域,正無聲地張開著,嘲笑著這滿殿的奢靡與權力,也嘲笑著這深宮之中,所有被獻祭的青春與生命的無聲控訴。
燭火瘋狂搖曳,在巨大的、布滿裂痕的鏡面上投下扭曲跳動的光影,如同垂死的鬼魂在舞蹈。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琉璃穹頂,驟然破碎、塌陷!
那奢靡的燭光、猩紅的地毯、猙獰的裂鏡、刺目的鮮血、凝固的驚愕……所有的一切都化作無數(shù)混亂的碎片,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力量猛地向后撕扯、抽離!
“呃!”
我猛地從工作椅上向后仰倒!
后腦勺重重撞在堅硬的椅背上,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眼前瞬間一片漆黑,金星如同爆炸般狂舞!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如同失控的攻城錘,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窒息的悶痛!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銅汁灌入,灼痛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沉重而短促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修復室里回蕩。
雙手無意識地死死抓住扶手,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皮革之中。
額角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溫熱的液體順著鬢角滑落——是冷汗,還是真的撞破了?
修復室里恒定明亮的冷白光,此刻白得刺眼,帶著一種不近人情的殘酷。
耳邊似乎還殘留著青銅鏡面爆裂的恐怖余響和少女那聲撕心裂肺的尖嘯,嗡嗡作響,蓋過了恒溫恒濕系統(tǒng)細微的嗡鳴。
鼻尖仿佛還縈繞著那股混合著銅綠腥澀、沉水甜膩和濃重血腥的絕望氣息。
我閉上眼,大口喘息著,過了許久,狂亂的心跳才稍稍平復,眼前的黑暗和金星也漸漸散去。
后腦的鈍痛和額角的濕冷提醒著我剛才那場跨越時空的“目睹”是何等真實而慘烈。
目光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重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重新落回到工作臺上那面布滿猙獰裂痕的青銅古鏡上。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覆蓋著沉郁的孔雀石綠銹,如同一塊凝固了所有悲鳴的傷疤。
鏡面上那蛛網(wǎng)般密集、深可見胎的劃痕,在冷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驚心。每一道裂口都像一張無聲吶喊的嘴。
我拿起高倍放大鏡,手因為心緒的激蕩而有些微顫。
鏡片緩緩移動,聚焦在鏡心那片劃痕最為密集、顏色最為深暗的區(qū)域,尤其是那道如同主干的、最深最長的裂痕深處。
強光如同手術刀,刺入那幽暗的金屬傷痕。
在放大鏡的視野下,那片區(qū)域的劃痕被無限放大。
它們并非利器刻劃的直線,更像是某種極其堅硬、尖銳之物反復、瘋狂地剮蹭、鑿擊留下的印記!
無數(shù)道細小的、方向雜亂的溝壑彼此重疊、覆蓋、交叉,將那片鏡面破壞得如同被野獸肆虐過的凍土!
一些劃痕的邊緣,青銅被硬生生掀起,形成細小的、如同獠牙般的銅刺!
而就在這片狼藉的、被瘋狂破壞的鏡面最深處,在那道主干裂痕如同峽谷般的底部——
一點極其微小、卻無比刺目的、暗紅與暗褐交織的斑點,牢牢地吸附在幽綠的銅銹和裸露的青銅底色之間。
那不是銹跡的堆積。
不是單純的污垢。
放大鏡的冷光下,那點斑駁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復雜的層次:暗紅的色澤如同凝固的血珠,帶著一種生命的粘稠感;暗褐則更深沉,如同干涸的、帶著銹蝕感的陳舊痕跡。
兩種顏色彼此浸潤,難分彼此。
像一滴。
一滴混合了新鮮涌出的、滾燙的少女熱血與早已沁入青銅骨髓的、千年銅銹淚痕的——雙重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