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刻,它已不再是凝固的天青月影,而是一堆被無數(shù)道猙獰裂痕徹底撕裂的冰冷殘骸。
曾經(jīng)純凈空靈的釉色,在碎裂的瓷片間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的灰敗。
盤心那幾片舒展流暢的蓮瓣浮雕,被粗糲的裂痕無情地貫穿、割裂,如同被肢解的蓮藕,透著一股觸目驚心的凄美和絕望。
一些細小的瓷片在剛才的摔落中徹底崩飛,散落在滾燙的塵土里。
整個盤子,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碎,又被強行拼湊起來,只留下滿身的傷痕和無聲的控訴。
“哈…哈哈…哈哈哈……”王德??粗厣夏嵌延|目驚心的瓷片殘骸,那張白凈的臉上,忽然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最終形成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而殘酷的笑容。
他喉嚨里發(fā)出幾聲低沉、壓抑、如同夜梟啼哭般的笑聲,在這死寂的角落里回蕩。
“好……好得很吶……”
王德海拖長了腔調,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起,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緩緩掃過跪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周墨。
聲音輕柔得如同情人低語,卻帶著能凍結骨髓的寒意,“周大匠,這就是你拿命……賭的‘雨過天青’?”
他微微俯下身,湊近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周墨,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一字一頓,如同鈍刀割肉:“咱家說過,色差一絲,你這雙手,還有你這顆腦袋……就都別要了?!?/p>
他直起身,猛地一甩拂塵,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來人!”
“在!”幾個挎刀皂隸齊聲應喝,聲如悶雷!
“把這個欺君罔上、貽誤圣壽的狗奴才——”王德海細長的手指,如同索命的判官筆,冰冷地指向地上那堆碎裂的瓷片,也指向了跪在瓷片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機的周墨,“給咱家——拿下!押送……詔獄!”
“遵命!”
如狼似虎的皂隸立刻撲上!冰冷的鐵鏈帶著刺耳的嘩啦聲,如同毒蛇般纏繞上周墨枯槁的手腕和脖頸!
周墨沒有掙扎。沒有反抗。
在鐵鏈加身的瞬間,他布滿血絲、空洞失焦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堆在塵埃和余燼中、依舊閃爍著殘存天青釉光的冰冷碎片。
那一點微弱的天青,是他一生追尋的幻夢,也是此刻將他徹底吞噬的深淵。
他枯槁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但那無聲的唇形,卻清晰地烙印在時光的塵埃里:
“雨……過……天……青……”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塊的琉璃鏡面,瞬間炸裂、粉碎!那滾燙的窯門、冰冷的鐵鏈、絕望的嘶吼、碎裂的瓷片……所有的一切都化作無數(shù)混亂的碎片,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撕扯、抽離!
“唔!”
我猛地從工作椅上彈起!身體因為巨大的慣性向后仰倒,后腦勺重重撞在堅硬的椅背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眼前金星狂舞,視野一片模糊!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如同失控的鼓槌,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窯火灼燒過,干澀灼痛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沉重而急促的喘息聲在死寂的修復室里回蕩,如同破舊的風箱。
額頭上瞬間沁出冰涼的冷汗,順著太陽穴滑落,帶來一陣陣刺癢。
雙手無意識地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讓我從那滅頂?shù)慕^望和灼熱中找回一絲現(xiàn)實感。
修復室里恒定明亮的冷白光,此刻白得刺眼,帶著一種不近人情的冰冷。
耳邊似乎還殘留著瓷器密集碎裂的恐怖余響和皂隸鐵鏈的嘩啦聲,嗡嗡作響,蓋過了恒溫恒濕系統(tǒng)細微的嗡鳴。
我閉上眼,大口喘息著,過了許久,狂亂的心跳才稍稍平復,眼前的金星也漸漸散去。
掌心的刺痛和額角的冷汗提醒著我剛才那場跨越時空的“目睹”是何等真實而慘烈。
目光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和無法言喻的疲憊,重新落回到工作臺上那只破碎的天青釉蓮瓣紋葵口盤上。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沐浴在冷白的燈光下。無數(shù)道猙獰的裂痕如同黑色的蛛網(wǎng),將那片純凈空靈的“雨過天青”切割得支離破碎。
薄胎半透明的質感依舊,玉光在釉層深處流淌,卻只能映照出那滿身的傷痕。
蓮瓣的浮雕線條依舊舒展流暢,卻被粗糲的裂痕無情貫穿,透著一股令人心碎的凄美。
我拿起高倍放大鏡,手因為心緒激蕩而有些微顫。
鏡片緩緩移動,聚焦在盤心一道尤其深邃、邊緣翻卷著細小瓷刺的裂痕深處。
強光穿透釉層,照亮了裂縫的最底部。
在那里,在冰冷細膩的瓷胎深處,一點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暗色雜質,如同被封印的絕望淚滴,牢牢地嵌在純凈的胎骨之中。
放大鏡的視野里,那點雜質的輪廓被無限放大。
不是砂礫。
不是鐵斑。
而是一滴。
一滴早已干涸、凝固、與胎泥徹底融為一體、呈現(xiàn)出深褐色的——汗水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