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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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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夠……還不夠……”他一邊瘋狂地雕刻著,一邊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如同夢囈,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逐漸成型的蓮瓣,“‘雨過天青’……釉色……釉色才是關(guān)鍵……”

他的目光猛地轉(zhuǎn)向旁邊一個同樣在埋頭配制釉料的矮胖匠人,那是他的師兄,趙大錘。

趙大錘正滿頭大汗地用一個巨大的石臼研磨著瑪瑙粉,動作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閃爍。

“師兄!”周墨的聲音如同炸雷,嚇得趙大錘手一抖,石杵差點砸到腳。

“瑪瑙粉!再細!要細得能飄起來!摻玉屑的比例再試一次!還有那匣缽土!給我用頂好的高嶺土!一點雜色都不能有!”他嘶吼著,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瀕死的瘋狂。

趙大錘被他吼得渾身一顫,臉上肥肉抖了抖,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怨毒和恐懼,但很快又低下頭,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是…是…師弟,我這就…這就再篩……”他手忙腳亂地加快研磨的動作,汗水順著他的胖臉往下淌,滴落在瑪瑙粉里。

接下來的日子,這間角落成了燃燒的地獄。

巨大的水車日夜不停地轉(zhuǎn)動,石碓的轟鳴成了永恒的背景音。

周墨如同一個不知疲倦的幽靈,日夜釘在工棚里。

他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整個人瘦脫了形,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亮得嚇人,燃燒著一種非人的執(zhí)念和恐懼。

他瘋狂地試驗著每一種可能的釉料配方,調(diào)整著每一種微末的比例。

珍貴的瑪瑙、玉屑被毫不吝惜地研磨、篩濾。拉坯、利坯、刻花……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反復錘煉,精益求精,近乎苛求。

第九日清晨,天還未亮。

工棚角落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吸一口都帶著灼燒肺腑的焦灼感。

巨大的水車和石碓依舊轟鳴,卻像是從極遠處傳來。

角落里的油燈只剩下豆大的一點火苗,在彌漫的粉塵中茍延殘喘,將幾個蜷縮在陰影里的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動。

周墨蜷縮在一只巨大的、尚未封窯的匣缽旁,背脊佝偋得像一張拉滿又松垮的弓。他身上的粗布短衫早已被汗水和泥灰浸透,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酸餿汗味和焦躁氣息。

幾天幾夜的不眠不休,將他熬得只剩下一把枯骨。黧黑的臉上,顴骨如同刀削般凸出,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個黑洞,里面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

嘴唇干裂起皮,微微顫抖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嘶啞聲響。他的雙手,那雙曾賦予泥土以生命的、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此刻死死地摳著冰冷的匣缽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和凝固的血痂。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面前那只巨大的窯爐上。

爐膛里,最后一批松柴正發(fā)出垂死掙扎般的“噼啪”爆裂聲,火焰已經(jīng)由熾烈的白金色轉(zhuǎn)為一種沉悶的、不祥的暗紅。

窯溫正緩緩下降。

再過幾個時辰,就是開窯驗看的時刻。

那里面,封存著他最后一線生機,也封存著足以將他碾碎的萬丈深淵。

“師…師父…”阿良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哭腔,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即將斷裂。

他瘦小的身體縮在更深的陰影里,臉色比死人還要慘白,嘴唇哆嗦著,驚恐地望著窯口,又看看形如枯槁的師父,“時辰……時辰快到了……王公公他……”

“閉嘴!”一聲粗暴的、如同野獸嘶吼般的低喝猛地炸開!不是周墨,而是旁邊同樣形容枯槁、雙眼布滿紅絲的師兄趙大錘。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從地上彈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阿良,臉上的肥肉因為恐懼和憤怒而扭曲抖動,“小兔崽子!再敢說一個字!老子先撕了你的嘴!晦氣!”

阿良被他嚇得渾身一哆嗦,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有瘦小的肩膀在陰影里劇烈地抽動著。

趙大錘罵完,胸膛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拉破的風箱。

他布滿紅絲的雙眼,轉(zhuǎn)向蜷縮在匣缽旁的周墨,眼神復雜,充滿了恐懼、怨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

“師弟……”趙大錘的聲音放緩了一些,卻帶著一種黏膩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腔調(diào),他搓著手,湊近周墨,肥胖油膩的臉上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你……你這最后幾匣……用的可是那‘秘方’?真有把握?那可是咱師父……臨死前才……”他刻意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著貪婪和試探的光。

周墨仿佛沒有聽見。他枯槁的身體紋絲未動,只有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窯爐那逐漸黯淡下去的暗紅爐門上。

仿佛那里是他全部的世界,是他生死的界碑。

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極其細微、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如同夢囈般的呢喃:“天青……天青……一定要是天青……”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焦灼和恐懼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工棚巨大的轟鳴聲,此刻聽在耳中,如同地獄的喪鐘在緩慢而沉重地敲響。

“咚!咚!咚!”——石碓的悶響。

“嘎吱——嘎吱——”——水車的呻吟。

“嗚嗚……”——陶車低沉的嗚咽。

還有那窯爐深處,柴火最后燃燒殆盡的“噼啪”聲。

每一種聲音,都像一把冰冷的銼刀,在周墨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jīng)上來回刮擦。

終于!

外面?zhèn)鱽硪魂嚰怃J刺耳、如同鬼哭般的嗩吶聲!緊接著是密集的鑼鼓點!

這聲音穿透了工棚厚厚的墻壁和沉悶的轟鳴,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威壓,蠻橫地闖了進來!

“王公公駕到——!開——窯——嘍——!”一個太監(jiān)尖利得變了調(diào)的唱喏聲,如同喪鐘的最后鳴響,在工棚外炸開!

“轟!”

工棚角落的空氣仿佛被瞬間點燃、引爆!

蜷縮在匣缽旁的周墨,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猛地一顫!他深陷的眼窩驟然睜大,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摳著匣缽邊緣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甲瞬間崩裂!

暗紅的血珠,如同驟然綻放的細小毒蕈,從撕裂的皮肉里爭先恐后地涌出!

來了!

阿良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喉嚨般的驚恐嗚咽,整個人縮成一團,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趙大錘臉上的肥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那絲幸災(zāi)樂禍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淹沒,他肥胖的身體下意識地向后退縮,眼神慌亂地四處亂瞟,仿佛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甲葉碰撞的鏗鏘聲,由遠及近,如同死神的鼓點,重重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臟上!

工棚那扇沉重的大門被粗暴地推開!

刺目的天光混雜著外面喧囂的鑼鼓嗩吶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涌入這間昏暗壓抑的角落!

王德海那張白凈無須、此刻卻如同覆蓋著一層寒冰的臉,率先出現(xiàn)在門口。

他細長上挑的眼睛,如同淬了劇毒的銀針,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審視和一絲殘忍的期待,瞬間就鎖定了蜷縮在匣缽旁、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周墨!

他身后,是那幾個挎著腰刀、面無表情、如同鐵塔般的皂隸。

冰冷的刀鞘在涌入的天光下,反射著令人心悸的寒芒。

“時辰已到!”王德海尖利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片刮過所有人的耳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威壓,“周大匠!開——窯——!”

最后兩個字,他拖得長長的,如同劊子手高高舉起的鬼頭刀,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劈落!

周墨枯槁的身體,在“開窯”二字落下的瞬間,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猛地提起!

他猛地從地上彈起!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悲壯的決絕!

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屬于人的神采被徹底點燃,燃燒成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有任何猶豫!布滿裂口和血污的雙手,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地、不顧一切地抓向窯爐前那根用來開啟沉重窯門的巨大鐵撬棍!

冰冷的鐵質(zhì)觸感,如同死亡的親吻,瞬間刺透掌心!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嘶吼,從周墨干裂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

他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將那根沉重的鐵撬棍,狠狠插入窯門與窯體之間的縫隙!

“嘎吱——!?。 ?/p>

令人牙酸的、金屬與高溫磚石劇烈摩擦的刺耳聲音,驟然撕裂了工棚里所有其他的聲響!

巨大的阻力通過撬棍傳來,震得周墨雙臂劇痛,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沿著冰冷的撬棍蜿蜒流下!

但他不管不顧!雙腳死死蹬住地面,身體后傾,將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黧黑枯槁的臉上,肌肉扭曲,青筋暴凸,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開——!”又一聲嘶啞到極致的咆哮!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

沉重的、被高溫燒灼得滾燙的窯門,在周墨拼盡性命的撬動下,終于被硬生生地撬開了一條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雜著極致高溫余燼、釉料熔融、泥土燒結(jié)的復雜氣息,如同沉睡千年的火山猛然噴發(fā),帶著灼人的熱浪,猛地從縫隙中洶涌而出!

滾燙的氣流撲面而來,瞬間灼痛了皮膚!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奇異的、帶著焦糊感的瓷釉氣息!

周墨被那灼熱的氣浪沖得一個趔趄,但他死死攥著撬棍,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不顧那灼人的熱浪和刺鼻的氣味,死死地、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狂熱和恐懼,投向那剛剛撬開的、幽深黑暗的窯口!

窯內(nèi),高溫未散,光線昏暗。只有窯壁深處殘留的暗紅余燼,如同地獄深處未熄的炭火,勉強勾勒出里面層層疊疊、堆放著匣缽的輪廓。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瞬間就定位到了他親手標記、放置著最后幾件“雨過天青”盤的窯位!

就在他的目光聚焦的剎那!

“噼啪!”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如同冰面驟然碎裂的脆響,猛地從那幽深的、堆疊著匣缽的窯口最深處傳來!

緊接著!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一連串密集得如同驟雨打芭蕉、又如同無數(shù)琉璃盞在瞬間同時炸裂的恐怖脆響,毫無預(yù)兆地、瘋狂地從那剛剛開啟的窯口深處炸開!那聲音如此尖銳,如此密集,如此絕望!瞬間蓋過了工棚里所有的轟鳴!

仿佛有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惡鬼,正在窯爐深處瘋狂地打砸著那些剛剛成型的瓷器!

“不——?。。 ?/p>

一聲凄厲到非人的、如同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慘嚎,猛地從周墨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來!那聲音里充滿了無法置信、無法理解的極致驚駭和瞬間將人吞噬的、滅頂?shù)慕^望!

他布滿血絲的眼球,因為極致的恐懼和震驚而瞬間充血、暴凸!死死盯著窯口的目光,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他枯槁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猛地向后踉蹌,手中的鐵撬棍“哐當”一聲重重砸落在地!

“噗通!”

周墨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布偶,重重地跪倒在滾燙的窯門前!滾燙的地面瞬間灼傷了他的膝蓋,但他渾然不覺。

他佝僂著背脊,雙手死死地摳進滾燙的地面,指甲翻卷,鮮血混著泥土,可他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只有那一聲聲如同來自地獄的、密集的瓷器碎裂聲,如同無數(shù)把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他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臟!

“碎…碎了…全碎了……”他干裂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發(fā)出如同夢魘般的、破碎不堪的囈語,聲音嘶啞絕望,每一個字都帶著淋漓的血腥氣,“怎么會……我的‘天青’……我的命啊……”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幾乎要滴出血淚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瞪向旁邊同樣被這恐怖景象驚呆、面無人色的趙大錘!

“是你??!”周墨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如同地獄惡鬼的詛咒,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滔天的恨意和瘋狂,“趙大錘!你這狼心狗肺的畜生!

你換了我的釉料!是不是?!是不是你!!”

趙大錘被他那淬毒般的目光和瘋狂的指控嚇得魂飛魄散!他肥胖的身體猛地一抖,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嘴唇哆嗦著,下意識地連連后退,眼神慌亂地躲避著周墨噬人的目光:“不…不…不是我!師弟!你…你血口噴人!是…是窯溫!是火候!

是你自己沒弄好!關(guān)我什么事!”

“放屁!”

周墨狀若瘋魔,掙扎著想要撲過去,卻被滾燙的地面和巨大的絕望死死釘在原地,只能發(fā)出困獸般的嘶吼,

“那釉料!

最后那批釉料!

只有你碰過!

只有你知道我放在哪里!

你嫉妒!

你一直嫉妒師父把‘雨過天青’的方子傳給了我!

你想我死!

你想頂我的位置!

你這黑了心肝的畜生??!”

“住口!”一聲冰冷刺骨、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厲喝,陡然響起!

王德海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窯門前,那張白凈無須的臉上,此刻籠罩著一層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霜!

細長的眼睛里,沒有任何驚訝,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殘酷和一種獵物終于落網(wǎng)的快意!

他看也沒看地上狀若瘋魔的周墨,也懶得理會旁邊抖如篩糠、面無人色的趙大錘。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直接投向那幽深的、依舊不斷傳出細微碎裂聲的窯口深處。

一個皂隸早已在王德海的眼神示意下,不顧窯內(nèi)的高溫余燼,用特制的長鐵鉗,忍著灼熱,極其粗暴地從窯內(nèi)深處,夾出了最上面一摞匣缽中的一只!

那只沉重的匣缽被鐵鉗夾著,“哐當”一聲,重重摔落在窯門前滾燙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嗆人的煙塵。

匣缽碎裂開來。

露出了里面那只剛剛經(jīng)歷窯火淬煉、又被無形之力瞬間摧毀的器物。

正是那只天青釉蓮瓣紋葵口盤。


更新時間:2025-07-07 08: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