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妝奩,像一塊被歲月浸透、吸飽了所有光線的沉木,安靜地臥在修復室的強光燈下。
漆面早已失卻了昔日的光華,呈現(xiàn)出一種混沌、溫吞的暗紅褐色,如同干涸了太久的陳舊血跡。
它沉默地占據(jù)著工作臺一角,周身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郁氣息,仿佛來自深宮最幽閉角落的嘆息,沉重地壓在人心上。
我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指尖拂過那冰冷而略顯滯澀的漆面。
這是一件明代中期的遺物,據(jù)檔案記載,曾屬于后宮一位品級不高的才人。
它結構精巧,多層抽匣,雖歷經數(shù)百年,榫卯結構卻依然緊實牢固,顯示出當年皇家造辦處工匠非凡的手藝。
然而,時間終究是無情的刻刀,在它身上留下了無數(shù)細微的傷痕:漆皮龜裂翹起,邊緣磨損得圓鈍,曾經鑲嵌珠貝的位置只留下淺淺的凹坑,像一只只空洞失神的眼睛。
最刺眼的,是匣體側面一道深深的裂痕,猙獰地貫穿了數(shù)層漆皮,露出底下淺色的木胎——這是它輾轉流離、歷經滄桑的證物。
我屏住呼吸,用最細的毛刷和特制的竹簽,一點一點剔除堆積在表面紋理深處的頑固塵垢。細小的塵埃在強烈的燈光下飛舞,如同被驚擾的時光碎片。
我打開了最上層那個存放首飾的小抽匣,里面空無一物,只余下一層薄薄的、帶著奇異陳舊香氣的細灰。清理完畢,我習慣性地用放大鏡仔細檢查內壁每一寸角落。
起初,內壁上那些密集的、不規(guī)則的細小凹點,只讓我以為是歲月和蟲豸共同留下的自然侵蝕痕跡——這在老家具上太常見了。
然而,當我的目光順著放大鏡的圓環(huán),無意間聚焦到匣子最深處靠近后壁的位置時,動作猛地頓住了。那些凹點,在放大的視野里驟然清晰、變形、拉長……它們并非雜亂無章的點狀蛀孔!
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我湊得更近,幾乎要將鼻尖貼在冰冷的木壁上,調整著放大鏡的角度和燈光的照射方向。
光線斜斜地打進去,將那些凹痕的陰影清晰地投映出來。
不是蟲蛀。
是字。
無數(shù)個,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用某種尖銳之物反復刻劃、堆疊、覆蓋上去的——
“恨”。
大的,小的,橫的,豎的,張牙舞爪的,蜷縮成一團的,筆畫深得幾乎要刺穿薄薄的木胎,淺的則像一道抓心撓肺的刮痕。
它們擁擠在一起,彼此覆蓋,彼此撕咬,在狹小的木匣內壁上形成一片無聲的、令人窒息的風暴。每一個“恨”字都像一只被囚禁了數(shù)百年的眼睛,在黑暗中驟然睜開,死死地盯住了我。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我的脊椎猛地竄了上來,頭皮陣陣發(fā)麻。
修復室恒溫恒濕,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凍結,只剩下我自己突兀而沉重的心跳聲在耳邊擂鼓般轟鳴。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一片凹凸不平的“恨”之叢林,觸感粗糲而冰冷,仿佛能感受到刻下它們時那股傾注了所有生命的絕望力量。
就在我的指尖掠過最深處一個筆畫格外扭曲、深陷的“恨”字時,周遭修復室明亮的光線、儀器微弱的嗡鳴、甚至我自己的呼吸,都瞬間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抽離、隔絕。
眼前猛地一暗,隨即又被一種搖曳昏黃的光暈所取代。
空氣變得粘稠滯重,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陳舊的脂粉香混合著藥味和一絲若有似無的霉潮氣息,沉沉地壓在口鼻之上。耳邊,是另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聲響——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卷著雪粒子,噼啪地敲打著糊了高麗紙的窗欞,聲音空洞而凄厲。
更遠處,似乎還有隱隱約約、不成調的絲竹聲,被風雪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鬼魅的嗚咽。
我像一個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的幽魂,視線不受控制地向下墜落、聚焦。
依舊是那只妝奩。然而此刻,它卻煥發(fā)著一種觸目驚心的、屬于活物的光澤。深紅色的漆面光滑如鏡,清晰地映照出上方垂掛的、同樣嶄新的茜素紅紗帳一角。
妝奩的臺面上,幾件精致的鎏金嵌寶首飾隨意散落,在昏黃的燭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寂寞的光澤。
一只纖瘦、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正死死地攥著一支樣式簡潔卻分量十足的金簪。那簪子的尖端,此刻正深深抵在妝奩內壁那片光潔的檀木上。
視線艱難地、仿佛承受著千鈞重壓般向上移動。
一張年輕女子的臉,映入了我的“眼”中。
她穿著一身質地極好卻顏色暗沉、樣式古板的宮裝,寬大的衣袍像是掛在了一副過于單薄的骨架上。
她跪坐在冰冷的腳踏上,背脊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行將就木般的僵硬。她的臉很小,下巴尖削,膚色是一種久不見天日的、病態(tài)的蒼白,如同上好的素絹,此刻卻被一種瀕臨崩潰的潮紅暈染著雙頰。嘴唇干裂,沒有一絲血色,緊緊地抿成一條倔強又脆弱的直線。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顧盼生輝的桃花眼型??纱丝?,那里面沒有光。沒有淚水。
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漆黑。那漆黑深處,卻翻涌著足以焚毀一切的巖漿——那是濃烈到化為實質的絕望,是滔天的恨意,是靈魂被徹底碾碎后剩下的、燃燒著的灰燼。
她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妝奩內壁那一點上,仿佛要將目光化作實質的火焰,將那木頭灼穿、燒透。
她叫林婉容。這個名字,連同她短暫而絕望的一生,如同被封印在琥珀中的飛蟲,隨著妝奩內壁的刻痕一同撞入我的感知。
入宮那年,她才十五歲。
正值繁花似錦的年紀,卻被一道冰冷的圣旨,永遠囚禁在了這四四方方的宮墻之內,成為了垂垂老矣的皇帝后宮之中,無數(shù)個點綴著帝王暮年的、可有可無的才人之一。
她像一株被強行移栽到貧瘠凍土上的江南水蓮,迅速地枯萎下去。
只有一個人,曾短暫地照亮過她深宮冰冷的囚籠。他叫陳瑜,一個身份低微的御前帶刀侍衛(wèi)。一次偶然的、在御花園偏僻角落的相遇,他替她拾起了被風吹落的、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一枚廉價的青玉平安扣。
他遞還玉扣時,手指無意間擦過她的指尖,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屬于活人的溫度,卻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驟然刺破了包裹她的厚重冰層。
從此,御花園那條少有人至的碎石小徑,成了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隱秘的期盼。
每一次擦肩而過的瞬間,每一次短暫眼神的交匯,每一次他低垂著眼簾、恪守本分卻清晰可聞的“才人安好”,都成了支撐她在無邊孤寂中活下去的養(yǎng)分。
那些無聲的瞬間,如同寒夜里的星火,微弱,卻真實地溫暖過她瀕臨凍結的心。
然而,深宮如海,暗流洶涌。他們之間那點微末的、甚至稱不上情愫的默契,終究沒能逃過某些人陰鷙的眼睛。
一次看似尋常的宮廷調動,一道輕飄飄的口諭,便將陳瑜如同丟棄一件無用的器物般,遠遠地打發(fā)去了帝國西北最荒涼、最危險的邊陲烽燧——一個十去九難還的絕地。
臨行前那個飄著細雨的黃昏,暮色四合,宮墻的影子被拉得又長又冷。
在那條他們無數(shù)次“偶遇”的小徑盡頭,隔著重重濕冷的雨幕和無法逾越的宮規(guī)禮法,他最后一次向她所在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雨水打濕了他的盔甲,順著冰冷的鐵片滑落。那一眼,沉重得像一聲無聲的嘆息,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也無力改變的東西——訣別、不甘,或許還有一絲渺茫的祈愿?
最終,他猛地轉身,大步消失在越來越濃的雨霧和宮墻的轉角,再沒有回頭。
那一刻,林婉容感覺自己的心,也隨著那沉重的腳步聲,一同沉入了冰冷的、不見天日的深淵。
她倚在冰冷的朱紅廊柱后,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翻涌的、幾乎要沖破一切的悲鳴。
妝奩內壁的景象驟然扭曲、碎裂,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眼前的畫面飛速地旋轉、黯淡,最終被一片令人窒息的、無邊無際的慘白所取代。
那是鋪天蓋地的雪。不是江南溫婉的雪,而是塞外狂野的、帶著鐵銹和死亡氣息的暴風雪??耧L卷著雪沫,如同億萬根冰冷的鋼針,抽打著一切。
視線穿過狂舞的雪幕,勉強能辨認出一座孤零零矗立在荒原上的烽燧殘骸。它早已被攻破,坍塌了大半,焦黑的斷壁殘垣在風雪中呻吟。
一面殘破的、沾滿污黑血漬和雪泥的大明軍旗,半埋在厚厚的積雪里,被狂風撕扯著,徒勞地想要再次揚起,卻一次次被重重摜倒在地,如同瀕死的巨鳥最后一次撲騰翅膀。
就在那面殘旗不遠處,一具年輕男子的尸體被半埋在積雪中。
他身上的皮甲破爛不堪,裸露出的皮膚被嚴寒凍成了可怕的青紫色,布滿了深可見骨的刀痕和箭創(chuàng),凝固的血液在雪地上潑灑出大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耧L吹開他散亂糾結、覆滿冰霜的頭發(fā),露出了一張年輕卻毫無生氣的臉龐。
盡管被嚴寒和死亡扭曲,那眉宇間的輪廓,依稀還能辨認出御花園小徑上那個沉默侍衛(wèi)的影子——陳瑜。
他的一只手死死地向前伸著,五指痙攣般地張開,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徒勞地想推開壓在身上的沉重死亡和冰冷的積雪。最終,那只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的雪地里,被飛旋的雪花迅速覆蓋。
風雪聲,旗幡的撕裂聲,仿佛帶著刺骨的寒意,穿透了數(shù)百年的時空阻隔,直直灌入我的耳中,凍徹骨髓。
眼前的景象再次劇烈地晃動、剝落。那塞外的風雪和血腥驟然褪去,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抹去。
依舊是那間被昏黃燭光籠罩的宮室。空氣比之前更加粘稠、冰冷,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混雜著濃重藥味、焚香和某種無形恐懼的氣息。
窗外呼嘯的風聲里,隱隱夾雜著一種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還有宮人細碎慌亂、極力放輕卻更顯驚惶的腳步聲,如同鬼祟的鼠類在墻根下奔逃。
一種巨大的、不祥的沉寂,如同冰冷的鉛塊,沉沉地壓在宮殿的每一個角落。
林婉容依舊跪坐在那只鮮紅的妝奩前。她的姿勢幾乎沒有變過,像一尊被遺忘在時光里的石像。然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
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最后一絲屬于活人的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敗。那雙曾燃著絕望火焰的大眼睛,此刻徹底熄滅了。
瞳孔擴散著,空洞地映著眼前那一片光滑的紅漆內壁,卻倒映不出任何東西。她的嘴唇微微張著,像是想呼吸,又像是想呼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胸膛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起伏,證明這具軀殼里還殘存著一縷游絲般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