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營地里卻難得的安靜。
篝火一堆堆地燃著,將人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身后破敗的窩棚上。
空氣里彌漫著稀薄的肉粥香氣,混雜著草木燃燒的煙火味。
各“戶”的人圍坐在一起,低聲交談著,聲音里沒有了白日的喧囂,卻也聽不出多少喜悅。
他們只是活著,暫時地,不餓肚子地活著。
許多人的眼神依舊是空洞的,看著跳動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鐵牛端著一碗粥,默默守在李崢身邊,看著自家戶長蒼白的臉,心里堵得慌。
李崢沒有碰那碗粥。
他扶著鐵牛的胳膊,慢慢站了起來。
營地里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瞬間消失了。
近百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營地中央的那堆主篝火。
李崢一步一步走了過去,站定在火光最亮的地方。
他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從左到右,緩緩掃過每一張臉。
年輕的,蒼老的,男人的,女人的。
那些臉上,有畏懼,有麻木,有茫然,還有一絲被深藏的期待。
營地的氣氛變得凝滯,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有人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發(fā)出的輕微摩擦聲,在此刻顯得格外刺耳。
他們以為,這個用雷霆手段鎮(zhèn)服了所有人的年輕人,又要宣布什么新的規(guī)矩了。
“都吃過飯了?”
李崢終于開口,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人群中響起幾聲含混不清的回應(yīng)。
“吃……吃了?!?/p>
“那好?!崩顛橖c了點頭,仿佛只是在問一句家常。
他停頓了一下,等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才再次開口。
“那有沒有人想過,我們?yōu)槭裁磿畛涩F(xiàn)在這個樣子?”
這個問題,像一塊石頭投進(jìn)了死水潭。
沒有激起浪花,只有一片死寂。
人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困惑。
為什么?
他們想過怎么活下去,想過下一頓在哪里,想過怎么躲避兵災(zāi)。
可他們從未想過,為什么。
活著,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角落里,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農(nóng),是原來村子里的老人,他猶豫了半晌,才顫巍巍地開口。
“回……回大善人的話,是……是天災(zāi)啊。”
他渾濁的眼睛里,滿是認(rèn)命的悲苦。
“老天爺不睜眼,不下雨,地里長不出莊稼,我們……我們才沒了活路?!?/p>
“天災(zāi)?”
李崢重復(fù)著這個詞,嘴角勾起一抹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悲哀的弧度。
他看向那個老農(nóng),目光卻像是在審視著在場的所有人。
“李三叔,我問你,去年呢?去年是不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
李三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是,去年是個豐年。”
“豐年?”李崢的聲音提高了一點,“那去年豐年,你家存下余糧了嗎?你和你兒子,吃飽過幾天肚子?”
李三的嘴唇哆嗦著,張了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低下頭,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在火光下顯得愈發(fā)蒼苦。
李崢的目光轉(zhuǎn)向其他人,聲音陡然銳利起來。
“你們呢?你們都來說說!豐年的時候,你們累死累活打下來的糧食,都到哪里去了?!”
人群中一陣騷動。
一個漢子忍不住,甕聲甕氣地說道:“交了租子……”
“交租子?”李崢立刻追問,“交多少?”
“張……張大善人,不,張扒皮家,要收七成?!?/p>
“好!七成!”
李崢重重地說道,像是在咀嚼這兩個字。
“那剩下的三成呢?夠不夠你們一家老小活命?”
那個漢子不說話了,只是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剩下的三成,就安穩(wěn)了?”李崢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一張張沉默的臉。
“官府的稅賦要不要交?人頭稅,田畝稅,哪一樣少了?”
“縣里的差役,鄉(xiāng)里的里正,路過的官兵,哪一個不是要從你們這剩下的三成里,再刮下一層油水來?”
“我再問你們!”
“豐年尚且如此,到了災(zāi)年,那七成的租子,張家少收過一粒嗎?官府的稅,少要過一個銅板嗎?”
“他們不但不少要,還要打著‘剿匪’‘賑災(zāi)’的名義,把你們最后一口保命糧都搶走!”
李崢每說一句,人群的呼吸就粗重一分。
那些麻木的眼神里,開始有火焰在燃燒。
不是希望的火。
是仇恨的火。
他們從沒想過這些。
他們只覺得,命該如此。
地是人家的,交租子天經(jīng)地義。
官府收稅,也是天經(jīng)地義。
可今天,被李崢這樣一層層地剝開,血淋淋地擺在他們面前,他們才第一次感到一種鉆心的疼。
原來,自己的苦,自己的餓,不是因為天災(zāi)。
“所以,你們告訴我!”
李崢用盡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了最后的質(zhì)問,聲音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夜空下炸響。
“把我們往死路上逼的,到底是高高在上的老天爺!”
“還是那些騎在我們頭上吃我們?nèi)?、喝我們血的人?!?/p>
“轟——”
人群的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
仇恨,憤怒,還有一絲覺醒后的恐懼,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們心中那座名為“認(rèn)命”的堤壩。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營地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能聽到粗重的喘息聲,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
李崢看著這一切。
他知道,思想的種子已經(jīng)種下去了。
但這還不夠。
仇恨需要引導(dǎo),憤怒需要目標(biāo)。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緩緩移動,落在一個縮著身子的老農(nóng)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