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體沿著脊椎緩緩注入,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麻感,
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在神經(jīng)末梢上跳舞。視野里是無影燈刺目的慘白,
消毒水那過于潔凈、近乎殘酷的氣味霸道地鉆進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碎玻璃。
意識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墨汁深處,不斷下墜,四周是儀器單調(diào)、令人心慌的嗡鳴,
仿佛某種來自異域的、毫無意義的低語。然后,不是蘇醒,而是被粗暴地“拽”了出來。
潮水,洶涌的、帶著鐵銹腥氣的潮水,不是海水,是記憶。龐大,混亂,裹挾著無數(shù)碎片,
瞬間將我淹沒。黑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帶著舊家具陳腐的氣息,像霉菌般鉆進肺里。
指尖觸碰到某種粘膩的、溫?zé)岬囊后w,帶著生命特有的鐵銹味。視野在劇烈地晃動、旋轉(zhuǎn),
仿佛醉酒后瀕臨嘔吐的邊緣。一個模糊的、穿著白色睡裙的身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像一只被折斷翅膀的鳥。白色的布料上,大片大片暗紅色的污漬正以驚人的速度洇開、蔓延,
像一幅詭異而盛放的地獄之花??謶郑环N冰冷的、足以凍結(jié)骨髓的恐懼,
如同毒蛇般纏繞住心臟,擠壓著,讓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劇痛。這恐懼并非來自外部。
它源自我的手臂,源自我手中緊握的那件沉甸甸、冰涼堅硬的東西。
視線艱難地、抗拒地向下移動——一把刀。刀身反射著窗外滲入的、極其微弱的月光,
那光也是冷的,毫無溫度。刀身上覆蓋著濃稠的、深色的液體,正沿著鋒利的刃口,一滴,
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下方那白色的裙擺上,發(fā)出輕微卻令人魂飛魄散的“嗒…嗒…”聲。
每一次滴落,都像重錘砸在我的靈魂上。握刀的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微微顫抖著。那手,骨節(jié)分明,修剪干凈的指甲邊緣,有一道熟悉的、很淺的月牙形舊疤。
那是我的手。視野猛地向上抬起,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強行扳起。一張臉,
占據(jù)了整個混亂晃動的視野中心。那張臉因為極度的驚駭和痛苦而扭曲變形,瞳孔渙散,
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蘇晚。我的妻子?!斑腊 蔽颐偷乇犻_眼,
喉嚨里爆發(fā)出非人的嘶吼,身體像觸電般劇烈彈起,
又被冰冷的金屬束縛帶狠狠勒回硬邦邦的手術(shù)臺上。胸腔劇烈起伏,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嘯音,冷汗瞬間浸透了薄薄的病號服,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眼前不再是黑暗和血腥,只有一片晃動的、令人作嘔的慘白燈光。消毒水的味道依舊濃烈,
卻再也壓不住鼻端那虛幻而頑固的血腥氣?!敖壬〗壬?!放松!深呼吸!是記憶回溯!
幻覺!只是植入記憶的副作用!”穿著無菌服的護士和醫(yī)生圍攏過來,聲音焦急,
帶著職業(yè)性的安撫,但他們的面孔在我劇烈晃動的視線中模糊不清,只剩下刺目的白色輪廓。
幻覺?那指尖的粘膩溫?zé)?,那刀柄冰冷的金屬觸感,那血液滴落的“嗒…嗒…”聲,
還有蘇晚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死寂的臉……真實得如同烙印,直接燙在了靈魂最深處。
那不是幻覺,那是來自她記憶深淵的、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碎片。
手術(shù)后的恢復(fù)期漫長而煎熬。那些混亂的、屬于蘇晚的記憶碎片,像一群不請自來的幽靈,
在我清醒或恍惚的每一個間隙突然閃現(xiàn)。有時是陽光透過咖啡館的落地窗,
在她亞麻色的長發(fā)上跳躍,她回過頭,笑容溫軟,指尖還沾著一點提拉米蘇的碎屑。
有時是雨夜,她蜷在沙發(fā)里看電影,老電影的昏黃光影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流淌。
這些溫暖的碎片如同細小的針,反復(fù)刺穿著我因失去她而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但緊隨其后,
毫無預(yù)兆地,冰冷的黑暗便會席卷而來。粘膩的觸感,刺鼻的血腥,沉重的刀柄,
還有她那雙失去焦距、充滿質(zhì)問的眼睛。每一次閃現(xiàn),
都伴隨著心臟被無形之手攥緊的窒息感,和一股幾乎將我吞噬的、冰冷刺骨的負罪感。
那個畫面,那個我握著刀站在她尸體旁的畫面,像毒藤一樣纏繞著我的思維,越收越緊。
她最后看到的,是我嗎?是我親手……?不!不可能!我愛她!我怎么可能傷害她?
警方的報告寫得清清楚楚:意外車禍。一輛失控的重型貨車,
在雨夜?jié)窕沫h(huán)城路上……她當場就……可為什么她的記憶里,會有這樣一幕?
是在她生命最后的彌留之際,大腦產(chǎn)生的恐怖幻覺?
還是……某個被掩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這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附骨之疽,
再也無法驅(qū)散。警方結(jié)案報告上“意外”那兩個字,此刻顯得無比蒼白和可疑。
我必須知道答案。即使這答案會把我拖入地獄,我也必須知道蘇晚最后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能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官方。我需要一雙隱藏在暗處的眼睛,一個只為真相工作的人。
“陳默偵探事務(wù)所”的招牌,在一條僻靜老舊的巷子里,毫不起眼。推開門,
空氣里彌漫著舊書、咖啡和灰塵混合的奇特氣味。
一個男人坐在一張堆滿文件和舊報紙的寬大實木書桌后面。他看起來四十歲上下,
穿著熨帖但樣式普通的灰色襯衣,袖口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中間。面容平淡無奇,
是那種丟進人堆里瞬間就會被淹沒的類型,唯有一雙眼睛,異常平靜深邃,
像兩口不起波瀾的古井,專注地看著我遞過去的資料——蘇晚車禍案的剪報,
以及我整理的、關(guān)于她記憶中那個恐怖場景的詳細描述。我講得很艱難,聲音干澀,
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摩擦。提到那個握刀的“我”時,喉嚨如同被扼住,幾乎失聲。
巨大的羞恥和恐懼讓我?guī)缀鯚o法直視陳默那雙過于平靜的眼睛。他安靜地聽著,
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面,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篤篤”聲,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直到我講完,他才放下手中的資料,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擱在桌面上?!坝洃浺浦玻?/p>
”他開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低沉平穩(wěn),沒有多余的情緒起伏,
“尤其是接收瀕死體驗的記憶片段,這本身就處于科學(xué)探索的前沿地帶,極其不穩(wěn)定。記憶,
江先生,它從來不是錄像機。它是主觀的,扭曲的,
充滿了大腦在極端壓力下產(chǎn)生的防御性幻象和自我暗示。”他停頓了一下,
目光銳利地鎖住我:“你描述的景象,確實駭人聽聞。但更可能的,
是蘇晚女士在生命最后時刻遭遇巨大創(chuàng)傷時,大腦為了解釋無法理解的劇痛和恐懼,
強行拼湊出的一個象征性畫面。那個‘持刀者’的形象,
很可能源自她潛意識里最深的恐懼源,
或者……某個她潛意識里認為應(yīng)該為此負責(zé)的人的形象投射。”他的話語條理分明,
邏輯清晰,像一盆理性的冷水當頭澆下。“投射?”我抓住這個詞,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你的意思是,她潛意識里……認為我該為她的死負責(zé)?
”巨大的荒謬感和隨之而來的尖銳痛苦讓我?guī)缀跏Э??!安灰欢ㄊ悄惚救耍标惸瑩u搖頭,
語氣依然冷靜得近乎殘酷,“也可能是某種關(guān)聯(lián)的象征。比如,車禍發(fā)生時,
她是否正因你們之間的某種矛盾而情緒劇烈波動?或者,她是否對某個與你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或事,
抱有極深的、未曾言說的恐懼?記憶,尤其是瀕死記憶,往往不是事實,而是心象。
”他拿起蘇晚車禍報告的復(fù)印件,指尖點了點“意外”那個結(jié)論:“警方的技術(shù)勘查很扎實,
現(xiàn)場沒有第三者介入的痕跡,肇事司機背景清晰,酒精檢測超標,純屬意外。
這是基于物理證據(jù)的結(jié)論。”“那我的記憶呢?”我?guī)缀跏呛鸪鰜恚拔夷X子里那些東西,
就全是垃圾嗎?”“不是垃圾。”陳默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瞬間壓下了我的激動,“它們是重要的線索,江先生,但不是指向外部兇手的線索,
而是指向蘇晚女士內(nèi)心世界的鑰匙。
它們揭示了她在生命盡頭所經(jīng)歷的、外人無法想象的巨大精神沖擊和痛苦。這本身,
就是她留給你的一部分真相?!彼酒鹕恚@過桌子,拿起角落咖啡壺,倒了兩杯黑咖啡。
濃郁的苦澀香氣彌漫開來。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如果你想查,我們可以查。
但方向不是外部,而是向內(nèi)?!彼匾巫由?,雙手交叉,
“從蘇晚女士生前最后一段時間的精神狀態(tài)、人際關(guān)系、尤其是與你的互動細節(jié)入手。
找出那個在她潛意識里,足以在瀕死時幻化成持刀兇手的‘恐懼源’。
這或許才是理解她最后時刻,理解你腦中那些碎片的關(guān)鍵?!彼似鹂Х缺?,
輕輕吹了吹熱氣,深邃的目光透過氤氳的水汽看著我:“真相有時候不是我們想要的樣子,
但它能帶來平靜。你確定要開始嗎,江先生?”咖啡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
卻壓不住心底翻騰的寒意和決絕。我抬起頭,迎上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用力點了點頭:“查!無論真相是什么,我都要知道。”陳默的“向內(nèi)”調(diào)查,
如同一把冰冷的手術(shù)刀,精準而緩慢地剖開了蘇晚最后日子的每一寸肌理。
他拿到了蘇晚的手機通訊記錄和社交媒體后臺數(shù)據(jù),那些被時間塵封的碎片一點點拼湊起來。
“看這里,”陳默指著電腦屏幕上一條條被標注出來的信息記錄,
時間集中在蘇晚車禍前的一個月,“她和這個號碼的聯(lián)絡(luò)頻率,遠高于你,江先生。
”那個號碼的備注名是“星海-李經(jīng)理”。星海集團,
一個在本地根基深厚、業(yè)務(wù)龐雜的巨頭,而李經(jīng)理,李維,
正是蘇晚負責(zé)對接的那個大型公益項目的主要贊助方代表。記錄顯示,
他們的溝通從最初的工作時間,迅速蔓延到了深夜甚至凌晨。
“還有這些社交媒體小號的私信,”陳默點開另一個窗口,語氣平淡無波,
“雖然用了代理服務(wù)器,但語言風(fēng)格和慣用符號,與李維助理的公開賬號高度吻合。
信息內(nèi)容從項目細節(jié),逐漸轉(zhuǎn)向私人關(guān)懷,抱怨,最后……是曖昧的試探和邀請。
” 屏幕上那些字句——“今天的你很疲憊,讓人心疼”、“和他在一起不開心吧?
”、“明晚老地方,等你”——像燒紅的針,刺進我的眼睛。陳默的調(diào)查遠不止于此。
他找到了蘇晚常去的那家高端咖啡館的侍應(yīng)生,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
在陳默不動聲色的引導(dǎo)和幾張鈔票的推動下,侍應(yīng)生回憶起了細節(jié)。
“那位女士……和那位李先生,是??汀i_始是談事情,后來……氣氛就不太對了。
”侍應(yīng)生有些局促地搓著手,“李先生看她的眼神,很……露骨。有一次,
大概是出事前一周吧,我送咖啡過去,聽到李先生壓低聲音說:‘……只要你點頭,
離開那個沒用的畫畫的,項目資金翻倍,位置也給你留著……那個江臨能給你什么?
’那位女士當時的臉色……很難看,沒說話,但也沒立刻走。”“沒用的畫畫的”。
這幾個字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指尖發(fā)麻。原來,
我引以為傲的、沉浸其中的藝術(shù)世界,在她和她的“成功”圈子里,
只是一個“沒用”的標簽。我的畫,我的追求,在她眼里,是否早已成了拖累和笑話?
更深的寒意從脊椎蔓延上來。蘇晚出事前一周,我們爆發(fā)了戀愛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導(dǎo)火索早已模糊,或許只是累積的疲憊和疏離的爆發(fā)。
但我清晰地記得她當時崩潰的哭喊:“江臨!你永遠活在你那個不切實際的顏料罐子里!
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子嗎?你知道我每天要面對什么壓力嗎?李維他……”她猛地剎住,
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隨即抓起包沖出了家門。那個戛然而止的名字,
此刻帶著雷霆萬鈞的重量砸了下來。李維。是她潛意識里恐懼的源頭?
是她瀕死記憶里那個“持刀者”象征背后的真實面孔?一個利用權(quán)力和資源,步步緊逼,
意圖拆散我們,甚至可能在她拒絕后惱羞成怒的……衣冠禽獸?
蘇晚記憶中那個黑暗房間里的血腥畫面,此刻似乎找到了一個扭曲的投射對象。
恐懼和憤怒如同巖漿在我胸腔里奔涌。那個姓李的混蛋!“李維……”我念出這個名字,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做了什么?他對蘇晚做了什么?”陳默關(guān)閉了電腦屏幕,
房間陷入一種壓抑的寂靜。他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依舊是那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唯有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了然的微光。“目前的信息,
指向李維對蘇晚女士存在長期的職場騷擾和精神施壓,利用項目資源和前途作為籌碼,
試圖誘導(dǎo)她離開你,關(guān)系變質(zhì)?!标惸穆曇羝椒€(wěn)得像在讀一份報告,
“這種行為無疑給她造成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和道德困境,也必然嚴重影響了她的情緒狀態(tài)。
結(jié)合你們出事前一周的激烈爭吵內(nèi)容,李維這個名字,在她當時的心理層面,
很可能代表著一種巨大的威脅、背叛感和……恐懼源。”他站起身,走到窗邊,
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這符合瀕死記憶扭曲投射的心理機制。
那個黑暗房間和‘持刀者’,象征著她當時內(nèi)心感受到的、來自李維的巨大侵害和生命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