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雖停歇,天空卻依舊陰沉,灰蒙蒙的云層低低壓著,仿佛隨時會再落下淚來。安王府的花廳里,暖爐驅(qū)不散那份源自心底的涼意。
姜禹安的舅舅蘇文遠(yuǎn),這位江南富商,穿著體面卻不張揚的錦袍,坐在客位上,雙手略顯局促地捧著溫?zé)岬牟璞?。他看著眼前已貴為親王的外甥,那張與自己早逝妹妹有幾分相似的臉上,如今卻籠罩著一層他看不透的深沉。
“舅舅,”姜禹安的聲音溫和,帶著晚輩的親近,打破了有些凝滯的氣氛,“你能來看我,很好?!?/p>
蘇文遠(yuǎn)連忙放下茶杯,作勢又要起身行禮:“殿下……”
“舅舅,”姜禹安微微抬手,制止了他的動作,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親昵,卻又有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距離感,“這里沒有外人。都是一家人,不必在意這些虛禮。坐吧?!?/p>
蘇文遠(yuǎn)依言坐下,但脊背依舊挺得有些僵硬,顯然“安王”這個身份帶來的鴻溝,并非一句“一家人”就能輕易抹平。他嘆了口氣,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愁緒:“唉……禮數(shù)不可廢啊。你如今身份貴重,不比從前了?!?/p>
姜禹安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轉(zhuǎn)而問道:“外公的身體……可還康???前些日子聽聞有些不適?”他的語氣帶著真切的關(guān)心。
提到老父,蘇文遠(yuǎn)臉上的愁苦更深了,仿佛瞬間蒼老了幾歲:“唉……”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自從你母親……走后,老爺子的精氣神就垮了大半。身體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大夫說,是哀思過度,傷了心脈……藥石只能勉強(qiáng)維持罷了?!彼穆曇粲行┻煅剩拖骂^掩飾泛紅的眼眶。
母親……姜禹安握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指節(jié)微微泛白。那個給予他生命和最初溫暖的女人,也是他心底最深的一道疤。
“等府中諸事理順,”姜禹安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我定會尋個合適的時機(jī),親自回去看望他老人家?!边@不僅是安慰舅舅,也是他對那位垂暮老人的承諾。
“嗯,好,好……”蘇文遠(yuǎn)連聲應(yīng)著,用袖子沾了沾眼角。他看著姜禹安,這位年輕的親王,清俊的面容上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甚至……一絲冷寂。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對老父的擔(dān)憂,更有對外甥處境的憂慮。
他搓了搓手,臉上露出掙扎的神色,嘴唇囁嚅了幾下,才終于鼓足勇氣開口,聲音帶著商賈特有的謹(jǐn)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卑:
“安兒,你……舅舅有些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他避開姜禹安平靜的目光,盯著杯中漂浮的茶葉,“我們蘇家……世代經(jīng)商,雖說薄有資產(chǎn),可你也知道,這世道……士農(nóng)工商,商賈排在最末等,地位……終究是低了些?!?/p>
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無奈和深深的歉意,還有一份沉甸甸的無力感:“家族……能幫襯你的地方,實在有限。朝堂上的事,刀光劍影,我們……插不上手,也怕給你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力氣,才說出最核心的承諾,也是蘇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只是……若是你手頭有什么難處,需要用度周轉(zhuǎn),銀錢方面……舅舅和你外公,定會傾盡全力!蘇家別的沒有,些許黃白之物,還是拿得出來的?!彼Z氣懇切,帶著一絲商賈的豪氣,卻又掩不住那份在權(quán)力面前的卑微。
這番話,道盡了商賈之家的無奈與清醒。他們深知自己的位置,不敢奢望涉足權(quán)力漩渦,唯一能給予這個身處風(fēng)暴中心的外甥的,只有他們最擅長的——金錢。
姜禹安靜靜地聽著,臉上那層溫和的平靜始終未曾打破。他理解舅舅的顧慮和那份拳拳心意。對于蘇家明哲保身的選擇,他并無怨懟,甚至覺得理所當(dāng)然。在這吃人的皇權(quán)面前,蘇家能自保,已是不易。
他輕輕放下茶杯,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抬起眼,迎上舅舅擔(dān)憂而愧疚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極溫和的笑意,仿佛真的看透了一切,放下了所有執(zhí)念:“舅舅多慮了?!彼穆曇羝届o無波,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釋然,“銀錢之事,暫且無憂。至于朝堂……”
他微微停頓,目光似乎飄向了窗外陰沉的天際,語氣變得異常平淡,甚至帶著一絲刻意展現(xiàn)的慵懶:
“我本就不打算爭什么。”
這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談?wù)撘患c己無關(guān)的小事。
“能得父皇恩典,封王開府,遠(yuǎn)離那深宮是非,已是幸事。做個富貴閑人,享一世清閑榮華,又有何不好?”
他看向舅舅,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許:
“舅舅不必為我憂心。這樣,挺好?!?/p>
蘇文遠(yuǎn)怔怔地看著姜禹安,看著他臉上那無懈可擊的、仿佛真的滿足于現(xiàn)狀的笑容,聽著那平靜甚至帶著點“知足常樂”意味的話語。他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松了一口氣的釋然,又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他總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什么他無法觸及的東西,那平靜之下,仿佛蟄伏著深淵。
但姜禹安的話無疑給了他最大的安慰和定心丸。他緊繃的肩膀終于松垮下來,臉上也露出了如釋重負(fù)的笑容,帶著長輩的慈愛和欣慰:
“好,好!安兒你能這樣想,是好事!是好事??!”他連連點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做個富貴閑散的親王,平平安安,逍遙自在,比什么都強(qiáng)!舅舅……舅舅這就放心了!”
他心中的大石落地,甚至開始覺得,妹妹在天之靈,或許也希望看到兒子能遠(yuǎn)離紛爭,安穩(wěn)度日。
姜禹安微笑著,親自為舅舅續(xù)上熱茶。兩人又閑話了幾句家常,氣氛比之前輕松融洽了許多。臨走時,蘇文遠(yuǎn)還是悄悄在茶幾下,留下了一張蓋著蘇家印記、數(shù)額不菲的銀票,并用力按了按姜禹安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送走舅舅,花廳內(nèi)重歸寂靜。
姜禹安臉上的溫和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平靜。他走到窗邊,看著舅舅馬車離去的方向,眼神深邃難測。
做個富貴閑人?
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骨節(jié)分明、仿佛蘊(yùn)藏著力量的手指。
窗外的陰云,沉沉地壓著整個京城,也壓在這座嶄新的安王府上空。
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閑人……么?”
那聲音低得如同囈語,很快消散在空曠的花廳里,只留下無盡的冰冷與蟄伏的鋒芒。
花廳內(nèi),蘇文遠(yuǎn)留下的那張銀票靜靜躺在茶幾上,蓋著蘇家特有的“匯通四海”朱砂印,觸手微涼,卻仿佛帶著江南水汽的溫潤和母族沉甸甸的、小心翼翼的關(guān)切。姜禹安沒有立刻去動它,只是負(fù)手立于窗邊,目光穿透庭院殘留的雨痕和灰蒙的天空,投向那座金碧輝煌卻又陰森冰冷的皇宮禁苑。
舅舅如釋重負(fù)的笑容還在眼前,那句“做個富貴閑散的親王……舅舅這就放心了”言猶在耳。
放心?
姜禹安嘴角那抹極淡的冷意尚未完全消散。這京城,這皇權(quán),何曾給過任何人真正放心的機(jī)會?舅舅的安心,不過是他精心編織的謊言換來的片刻喘息。而這份帶著蘇家印記的銀錢,與其說是饋贈,不如說是母族在驚濤駭浪邊緣,向他拋下的一根帶著體溫的浮木——脆弱,卻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實實在在的力量。
“影。”他對著空寂的花廳輕喚,聲音不高,卻清晰異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那片熟悉的陰影無聲無息地自角落最濃重的暗處凝聚,如同墨色流淌成形,帶著三品武夫特有的、近乎融入空間的壓迫感?!皩傧略凇!钡统恋穆曇繇懫穑粠б唤z波瀾。
姜禹安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鎖著遠(yuǎn)方那片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宮闕剪影,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
“舅舅留下的,收好?!?/p>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吐出,如同在布下一道道無形的棋路:
“蘇家的錢,干凈。分作三份?!?/p>
“一份,存入‘通源’錢莊,”他報出一個名字,那是京城一家信譽(yù)卓著、背景復(fù)雜、尤其以保密性著稱的老字號,“用‘墨竹’的名號?!?/p>
“一份,換成小面額金葉子,府中各處,明里暗里,應(yīng)急備用?!?/p>
“最后一份……”他微微停頓,聲音陡然轉(zhuǎn)冷,仿佛帶著北境邊關(guān)的風(fēng)雪氣息,“交給‘砥’。”
陰影中的“影”氣息沒有絲毫變化,靜待下文。
姜禹安轉(zhuǎn)過身,不再看窗外,目光投向空無一物的花廳地面,仿佛在凝視著遙遠(yuǎn)的北境:
“讓他設(shè)法,在北境邊城——雁回關(guān)或者黑石堡,盤下一間不起眼的皮貨行,或者糧鋪?!彼桃鈴?qiáng)調(diào)了“不起眼”三個字。
“要求只有一個:要能接觸到鎮(zhèn)北軍日常采買的渠道。”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是。”影的回答依舊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疑問。身影微動,茶幾上那張承載著蘇家期盼的銀票已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花廳重歸寂靜。
姜禹安踱步至?xí)盖?。案上鋪著一張空白的宣紙,如同他眼前這盤尚未展開的棋局。他提起筆,蘸飽了濃黑的墨汁,筆尖懸停在雪白的紙面上方,凝滯不動。
他在梳理,在權(quán)衡。
墨汁在飽滿的筆尖匯聚,最終承受不住重量,滴落一點濃黑的墨跡,在宣紙上無聲地洇開一小片深沉的圓暈,如同北境地圖上的一處據(jù)點。
蘇家的錢,成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