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與的指尖輕輕劃過那塊和田玉料,觸感冰涼細(xì)膩,如同觸摸凝固的羊脂。日光透過如意館的窗欞,在玉料表面投下細(xì)碎的光斑,映出內(nèi)部若隱若現(xiàn)的云霧狀紋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方嵌在何進(jìn)忠后腦的玉印——同樣的質(zhì)地,同樣溫潤的光澤,只是沾滿了紅白相間的腦漿和鮮血。
"發(fā)什么呆?"舅父沙啞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去把《考工記》里'玉人'篇找來。"
容與點點頭,輕手輕腳地走向如意館角落那個斑駁的紅木書柜。書柜里整齊碼放著各種畫譜、工藝典籍和裝裱工具,最上層是幾冊包著藍(lán)色布面的厚重典籍。他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周禮·考工記》,書頁間立刻揚(yáng)起一陣細(xì)小的塵埃,在陽光下飛舞如金粉。
"找到了。"容與將書捧到舅父面前,翻開記載玉器制作工藝的章節(jié)。書頁已經(jīng)泛黃,邊緣有些卷曲,顯然經(jīng)常被翻閱。上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間,夾雜著前人留下的朱批和墨筆注釋。
舅父的手指在書頁上緩緩移動,最終停在一段記載螭龍紋樣的文字上:"'螭龍之紋,盤曲如蚓,無角曰螭,有角曰虬'..."他喃喃念著,眉頭緊鎖,"這方印上的螭龍,與尋常不同..."
容與湊近看了看那幅郎世寧繪制的圖樣,又回憶了一下天庫閣所見,輕聲道:"真品上的螭龍...逆鱗更密,左前爪第三趾微微上翹,眼瞼的弧度也更鋒利些。"
舅父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和更深的憂慮。他左右看了看,確認(rèn)無人注意,才壓低聲音道:"這些...郎大人沒畫出來的細(xì)節(jié),你都記得?"
容與點點頭。他何止記得,那些細(xì)節(jié)在他腦海中清晰得如同刻在石板上的紋路,隨時可以纖毫畢現(xiàn)。螭龍逆鱗的排列規(guī)律,爪趾彎曲的精確角度,甚至龍睛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用極細(xì)的墨線勾勒出的瞳孔...所有這些,都比眼前這幅白描要精確百倍。
舅父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眼中神色變幻不定。最終,他嘆了口氣,聲音幾不可聞:"記住我的話...這些細(xì)節(jié),除了我,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尤其是耿先生。"
容與剛想點頭,突然聽到畫室門口傳來一陣騷動。幾個畫工紛紛放下畫筆,恭敬地站直了身子。容與轉(zhuǎn)頭看去,只見一個身著石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負(fù)手立在門口,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jiān)。
那人約莫四十出頭,面容清癯,眉目間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比常人要大,黑得深不見底,看人時如同兩潭幽冷的古井,讓人不寒而栗。他站在那里,明明身形并不高大,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仿佛周圍的空氣都因他的出現(xiàn)而變得凝滯。
"耿先生到——"一個小太監(jiān)尖聲通報道。
容與感到舅父的身體瞬間繃緊,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這才明白,眼前這個讓人望而生畏的男子,就是王畫工口中的"耿先生"——那個指名要舅父仿制玉印的神秘人物。
耿先生緩步走入畫室,目光如刀,一一掃過在場的每一個畫工。當(dāng)他看向舅父時,容與明顯感覺到舅父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
"張畫師,"耿先生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玉料可還合用?"
舅父連忙躬身行禮,聲音發(fā)緊:"回...回耿先生的話,玉料極好,只是...只是小人才疏學(xué)淺,恐辜負(fù)了..."
耿先生抬手打斷了他,目光落在展開的明黃絹帛上:"郎大人的圖樣,可還詳盡?"
"詳盡,很詳盡..."舅父的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
耿先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目光突然轉(zhuǎn)向站在一旁的容與。那一瞬間,容與感覺像是被一條毒蛇盯上的青蛙,渾身血液都凝固了。耿先生那雙黑得異常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看進(jìn)他的靈魂深處。
"這就是那個過目不忘的孩子?"耿先生問道,聲音平靜得可怕。
舅父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是...是小的外甥,鄉(xiāng)下孩子,不懂規(guī)矩..."
耿先生沒理會舅父的解釋,徑直走到容與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容與低著頭,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他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心跳如鼓,耳邊嗡嗡作響。
"抬頭。"耿先生命令道。
容與艱難地抬起頭,對上了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沒有情緒,沒有溫度,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近乎非人的冷靜。那不是一個正常人類該有的眼神。
"天庫閣那天,"耿先生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雪花,卻讓容與如墜冰窟,"你都看見了什么?"
畫室里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容與感到所有畫工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那些目光中混雜著好奇、恐懼和...憐憫。舅父在一旁幾乎要站不穩(wěn)了,臉色慘白如紙。
容與的喉嚨發(fā)緊,腦海中閃過天庫閣那血腥的一幕——何進(jìn)忠碎裂的頭骨,沾滿腦漿的玉印,袖口翻飛的金線螭龍,還有血泊邊緣那個詭異的朱砂鳥紋...所有這些畫面在他腦中清晰如昨,但他知道,有些秘密,一旦說出口,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回...回大人的話,"容與努力控制著聲音的顫抖,"小人...小人看見何掌案拿出了那方玉印,然后...然后人群突然亂了,舅父拉著小人就跑...別的...別的沒看清..."
這是一個拙劣的謊言。容與知道,以耿先生這樣的人,一定能看穿。但他別無選擇——真相比謊言更致命。
耿先生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黑眸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沒有拆穿這個謊言,只是微微頷首:"年紀(jì)小,嚇壞了也是常理。"他的目光轉(zhuǎn)向舅父,"張畫師,這方印關(guān)系重大,萬歲爺甚是喜愛。你務(wù)必...精益求精。"
最后四個字,他說得極慢,每個字都像是一塊冰,重重砸在舅父心上。
"是...小人一定竭盡全力..."舅父的聲音細(xì)若蚊蚋。
耿先生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容與一眼,轉(zhuǎn)身離去。石青色官袍的下擺拂過門檻,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如同毒蛇游過枯葉。直到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畫室里凝固的空氣才重新流動起來。幾個畫工長出一口氣,竊竊私語起來。
舅父癱坐在畫案前的凳子上,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他的額頭上布滿冷汗,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他...他知道..."舅父的聲音幾不可聞,只有近在咫尺的容與能聽見,"他知道你看見了...一切..."
容與的心沉了下去。耿先生確實看穿了他的謊言,卻沒有當(dāng)場拆穿。為什么?是因為那方玉印的仿制還需要他們?還是...另有更可怕的打算?
接下來的兩天,舅父幾乎不眠不休地趕制那方玉印。容與在一旁協(xié)助,憑借過目不忘的能力,幫助舅父修正那些郎世寧圖樣上沒有的細(xì)節(jié)。螭龍逆鱗的密度,爪趾彎曲的角度,甚至青金石寶珠上那個針尖大小的白色雜質(zhì)...所有這些,都在容與的指導(dǎo)下被完美復(fù)刻出來。
舅父的手藝確實精湛。那塊和田玉料在他手中逐漸成形,變成了一方與天庫閣所見幾乎一模一樣的玉印。唯一不同的是,這方新印上沒有血跡,沒有腦漿,干凈得近乎圣潔。但容與知道,這圣潔的表象下,隱藏著同樣血腥的秘密。
第三天傍晚,當(dāng)最后一縷陽光從窗欞間消失時,舅父終于完成了仿制工作。他疲憊地放下刻刀,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眼中卻沒有一絲完成的喜悅,只有深不見底的恐懼。
"明日...就要交活了..."舅父喃喃道,目光呆滯地盯著那方完美復(fù)刻的玉印,"耿先生...會滿意嗎?"
容與沒有回答。他知道舅父不是在問他,而是在問那個看不見的命運(yùn)。耿先生是否會滿意?滿意之后,又會如何處置兩個知道太多秘密的卑微畫工?這些問題,像幽靈一樣盤旋在他們頭頂,揮之不去。
"收拾東西吧,"舅父突然站起身,聲音異常平靜,"今晚...早些回去。"
容與點點頭,開始收拾散落的工具。當(dāng)他整理到畫案下的廢料筐時,突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小塊被刻意藏起來的玉料碎片——那是舅父在雕刻螭龍左前爪第三趾時故意削下來的。容與記得,真品上的這個爪趾是微微上翹的,但舅父在仿制品上卻將它做得平直了些,與郎世寧的圖樣一致,而非與真品一致。
這是一個微小的、幾乎不可察覺的差異,卻是舅父刻意留下的破綻——他在耿先生面前表現(xiàn)出的,是嚴(yán)格按照郎世寧圖樣制作的"忠誠",而非憑借容與記憶復(fù)刻真品的"危險能力"。這個小小的破綻,或許就是舅父為他們留下的、微弱的生機(jī)。
容與悄悄將那塊玉料碎片藏進(jìn)了袖中,沒有聲張。當(dāng)他再次看向那方完美的仿制品時,突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細(xì)節(jié)——在螭龍盤繞的印臺側(cè)面,舅父刻下了一個幾乎不可見的記號,一個小小的、形似飛鳥的刻痕。那鳥的姿態(tài),與天庫閣血泊邊緣黑漆盒上那個朱砂鳥紋,竟有幾分神似!
容與的心猛地一跳。舅父在做什么?為什么要在這個危險的仿制品上留下這樣一個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記號?是警告?是求救?還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暗號?
沒等容與想明白,舅父已經(jīng)吹滅了畫案上的油燈。黑暗中,那方玉印靜靜地躺在明黃絹帛上,螭龍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仿佛有了生命,正冷冷地注視著這兩個即將大禍臨頭的螻蟻。
"走吧,"舅父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異常疲憊,"明日...還有明日的事..."
容與跟著舅父走出如意館。夜空中繁星點點,紫禁城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森嚴(yán)。高墻深院間,不知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和血腥。而他們,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踏入了一個比想象中更加危險的漩渦。
那個袖口繡著金線螭龍的黑影是誰?耿先生與他又是什么關(guān)系?為何要仿制這方殺人的玉印?還有那個神秘的朱砂鳥紋,又代表著什么?所有這些疑問,在容與心中盤旋,卻找不到答案。
他只知道,明日將玉印交給耿先生后,等待他們的,很可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命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