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中學(xué)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在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像給陳野的初中生涯釘上了最后一顆棺材釘。他背著癟癟的書包,里面除了幾本沒翻過的課本,就是那團被捏得不成樣子的林曉月的筆記。夕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像條垂死的蛇,蜿蜒在通往家方向的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每一步都灌了鉛,白榜上那個刺眼的名字和林曉月最后那個復(fù)雜的眼神,在腦海里反復(fù)灼燒。
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豬食味和潮濕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堂屋里,父親陳大山正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那張被常年勞作刻滿溝壑的臉像一塊沉默的石頭。母親王秀英在灶臺邊忙活,鍋鏟刮著鐵鍋的聲音異常刺耳。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回來了?”陳大山頭也沒抬,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下發(fā)出來。煙鍋里的火星隨著他的呼吸明明滅滅。
“嗯?!标愐鞍褧釉诮锹涞臈l凳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王秀英猛地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攥著鍋鏟,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急切:“咋樣?成績…出來了?”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陳野臉上掃視,試圖捕捉到一絲希望的痕跡。
陳野別開臉,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說話??!啞巴了?!”王秀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到底考了多少?!”
陳野猛地抬起頭,血絲密布的眼睛里充滿了破罐破摔的戾氣:“多少?白榜第一!滿意了吧?!” 聲音嘶啞,像受傷的野獸在咆哮。
“白…白榜?!”王秀英手里的鍋鏟“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扶著灶臺才沒倒下,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我…我起早貪黑…省吃儉用供你…你就給我考個白榜第一回來?!你…你對得起誰啊你!” 她的哭罵聲尖利而絕望,在狹小的堂屋里回蕩。
陳大山猛地站起身,旱煙桿狠狠在門檻上敲了敲,煙灰簌簌落下。他幾步?jīng)_到陳野面前,布滿老繭的大手高高揚起,帶著風聲!
陳野梗著脖子,不躲不閃,眼神里是倔強和麻木的混合體。他甚至希望那巴掌落下來,或許能打散一點心口的憋悶。
巴掌終究沒有落下。陳大山的手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他看著兒子那張年輕卻寫滿頹敗和叛逆的臉,渾濁的眼睛里是翻涌的失望、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他猛地收回手,轉(zhuǎn)身一腳踹翻了旁邊的小板凳,發(fā)出一聲巨響。
“廢物?。 ?陳大山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像兩塊冰冷的石頭砸在地上。他不再看陳野,背著手,佝僂著腰,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家門,背影消失在暮色籠罩的田野里。那背影,比打他一頓更讓陳野難受。
王秀英的哭罵還在繼續(xù),從陳野的“不爭氣”數(shù)落到“對不起祖宗”,再到對未來徹底的絕望?!澳阋院笤趺崔k????種地都沒人要你這樣的!跟你爹一樣,一輩子刨土坷垃!沒出息的東西!…”
陳野像一尊泥塑,站在原地,任由母親的哭罵像冰雹一樣砸在身上。他感覺不到疼,只覺得冷,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冷。堂屋里昏暗的燈光,母親扭曲的淚臉,地上翻倒的板凳,父親消失在門外的背影,還有口袋里那團皺巴巴的筆記…所有的一切,都構(gòu)成了一幅名為“失敗”的殘酷畫卷。這個家,此刻比育才中學(xué)的圍墻更讓他窒息。他只想逃離,逃得越遠越好。
中考的塵埃落定,像一把篩子,把曾經(jīng)聚在一起廝混的少年們迅速篩向了不同的方向。
兩天后,李胖子蔫頭耷腦地來找陳野。他爸托了鎮(zhèn)上一個開修理鋪的遠房親戚,讓他去當學(xué)徒?!皩W(xué)點手藝,總比餓死強?!崩钆肿哟曛郑帜樕蠜]了往日的嬉皮笑臉,只有認命般的愁苦。
猴子則一臉神秘兮兮的興奮。他一個在東莞打工的表哥回來探親,說那邊廠子缺人,“包吃住,一個月能掙好幾百呢!”猴子眼里閃著對花花世界和“高薪”的憧憬?!耙案纾弧蹅z一起去?”他慫恿道。
陳野沒說話。他心里亂糟糟的。去當學(xué)徒?看人臉色?去打工?像猴子表哥那樣,在流水線上變成一顆螺絲釘?中專的通知書還沒來,但那所傳說中的“軍事化管理”學(xué)校,光是名字就讓他心里發(fā)怵。
“走,叫上鐵頭、二毛他們,去老地方,我請客!”猴子拍著胸脯,難得地大方一回。他所謂的“老地方”,是鎮(zhèn)子西頭河堤下一家連招牌都沒有的露天燒烤攤,幾張油膩膩的矮桌,幾把吱呀作響的塑料凳,是他們這群“邊緣少年”的秘密據(jù)點。
傍晚,河風帶著水腥味。五六個少年圍坐在一張矮桌旁。桌上擺著幾瓶最便宜的本地啤酒(猴子從他表哥那順來的),一堆烤得焦黑的肉串、韭菜、土豆片,還有一盤鹽水毛豆。氣氛有些沉悶,全沒了往日的喧鬧。
“來來來,滿上滿上!慶祝咱們…呃…畢業(yè)!”猴子強打精神,舉起倒?jié)M泡沫的一次性塑料杯。
“畢業(yè)個屁!”外號“鐵頭”的男生悶悶地灌了一大口啤酒,他是體育特長生,文化分差得離譜,體校也沒考上,“老子以后就是工地搬磚的命!”
“搬磚咋了?有力氣就行!總比某些人只能回家種地強!”另一個叫二毛的男生陰陽怪氣地瞥了陳野一眼。他勉強夠上了縣里最差的高職分數(shù)線,自覺高人一等。
陳野沒理會,只是抓起一串烤得發(fā)硬的肉筋,狠狠咬了一口,嚼得腮幫子發(fā)酸。劣質(zhì)啤酒的苦澀在嘴里蔓延。
“野哥,真不去東莞?”猴子湊過來,壓低聲音,“聽說那邊廠里妹子可多了!比咱們鎮(zhèn)上水靈!”
“不去?!标愐皭灺曊f,又灌了一口酒。冰涼的液體滑下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煩躁。他想起林曉月,她此刻應(yīng)該正在準備去市一中的行李吧?明亮的教室,嶄新的校服,充滿希望的未來…而他們這群人,坐在這骯臟的河堤下,喝著劣酒,啃著焦炭般的烤串,談?wù)撝野档那俺獭>薮蟮穆洳罡邢穸旧咭粯邮梢е?/p>
“唉,散伙飯,散伙飯…”李胖子嘆了口氣,胖臉上滿是迷茫,“以后…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聚了?!?/p>
沒人接話。只有烤串在炭火上滋滋作響的聲音,和遠處河水緩慢流淌的嗚咽。晚風吹過,帶著涼意。少年們沉默地喝著酒,吃著串,眼神飄忽,各懷心事。曾經(jīng)的翻墻越獄、偷果驚魂、網(wǎng)吧激戰(zhàn)、課堂搗蛋…那些鮮活而莽撞的時光,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隔了一輩子那么遠。中考像一道巨大的分水嶺,把他們這些原本黏在一起的泥點子,沖散到了各自未知的、大概率布滿荊棘的河岸。這頓所謂的散伙飯,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對未來的憧憬,只有彌漫在廉價酒氣和油煙味中的、沉重的迷茫和淡淡的離愁。
離校的日子終于到了。學(xué)校要求所有住校生在三天內(nèi)清空宿舍。
陳野拖著那個用了三年的、邊角磨破的舊行李箱,再次走進育才中學(xué)的大門。這一次,沒有了往日的緊張和偷偷摸摸,只有一種物是人非的蒼涼感。校園里空蕩蕩的,大部分學(xué)生已經(jīng)離校。公告欄上的紅榜白榜依然刺眼,陳野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隨即像被燙到一樣移開。
宿舍樓里一片狼藉。走廊里堆滿了不要的破席子、爛臉盆、舊課本??諝饫飶浡覊m和丟棄物的混合氣味。他的宿舍里,李胖子和猴子的床鋪已經(jīng)空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板床架。老王(王鐵柱)還在慢吞吞地收拾著,他爸托關(guān)系給他找了個開挖掘機學(xué)徒的活。
“野哥,走了?”老王抬起頭,憨厚的臉上帶著點不舍。
“嗯?!标愐皯?yīng)了一聲,開始收拾自己上鋪的東西。那床用了三年、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硬的被子;那個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搪瓷臉盆;幾本幾乎全新的課本(他基本沒翻過);還有藏在床板縫隙里的幾本翻爛了的武俠小說和幾張網(wǎng)吧會員卡。每一樣?xùn)|西,都沾滿了這三年的記憶——汗味、機油味(后來跟校工混熟了偶爾幫忙修修自行車)、劣質(zhì)泡面味,還有翻墻成功后沾上的泥土和青草氣息。
他把不要的破書爛本子一股腦塞進宿舍門口那個巨大的綠色垃圾桶里,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像是在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抱著最后的行李走出宿舍樓,陽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教學(xué)樓三樓那個熟悉的窗口——初二(三)班的教室。窗戶緊閉著,空無一人。但他仿佛還能看到張紅梅在講臺上唾沫橫飛,看到自己趴在桌上睡覺,看到林曉月低頭記筆記時那截白皙的脖頸…
他拖著行李箱,鬼使神差地繞到西側(cè)圍墻,走到那個他們無數(shù)次翻越的“經(jīng)典入口”。墻頂那段被敲掉的碎玻璃缺口還在,墻根下的碎磚和水泥塊被踩得更結(jié)實了。他伸出手,摸了摸粗糙冰冷的墻磚,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他們翻越時留下的汗?jié)n和泥土。老孫頭果園的方向飄來若有若無的果香。那些驚險、刺激、帶著泥土甜味的“自由”時光,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最終,他拖著箱子,緩緩走向校門。在即將跨出校門的那一刻,他停下腳步,最后一次回頭。
空曠的操場,破舊的教學(xué)樓,斑駁的圍墻,廢棄的鍋爐房…這個曾經(jīng)讓他無比壓抑、時刻想著逃離的地方,此刻在午后的陽光下,竟顯出一種奇異的、帶著傷痕的寧靜。這里埋葬了他懵懂的初戀,見證了他所有的叛逆和狼狽,也給了他短暫的、帶著風險的快樂和兄弟的情誼。
心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有解脫,有迷茫,有對未來的恐懼,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對這段混亂青春的告別與留戀。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是熟悉的塵土和青草的味道,混合著離別的蕭索。
沒有留戀,也沒有怨恨。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堵斑駁的圍墻,然后猛地轉(zhuǎn)過身,拖著那個破舊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育才中學(xué)的大門。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徹底關(guān)上了他懵懂而莽撞的初中時代。
暑假開始了。對陳野而言,這不是休憩,而是漫長的、看不到頭的煎熬刑期。
家,成了一個巨大的冰窖。父親陳大山幾乎不跟他說話,偶爾的目光接觸也冷得像冰。母親王秀英的嘮叨變成了常態(tài),從“沒出息”到“以后怎么辦”,再到“誰家孩子考上重點了”、“誰家孩子出去打工掙錢了”,字字句句都像小刀子,凌遲著他本就脆弱的自尊。
他像一抹游魂,在家里和鎮(zhèn)上飄蕩。
白天,他會被父親叫去田里干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烈日炙烤著大地,泥土蒸騰著熱氣。他笨拙地揮舞著鋤頭,汗水很快浸透了廉價的背心,黏糊糊地貼在身上。鋒利的禾葉劃拉著胳膊,留下道道紅痕,又癢又痛。沉重的籮筐壓得他稚嫩的肩膀生疼。這些體力上的辛苦反而讓他覺得好受些,身體的疲憊能暫時麻痹心里的空洞和羞恥。
更多的時候,他無所事事。在自家那間低矮、悶熱的偏房里,躺在咯吱作響的竹床上,望著糊滿舊報紙的天花板發(fā)呆。窗外的知了叫得聲嘶力竭,更添煩悶。他翻出那幾本翻爛的武俠小說,卻再也看不進去。主角的快意恩仇、仗劍天涯,與他此刻灰暗的處境形成了巨大的諷刺。
他也會去鎮(zhèn)上溜達。錄像廳門口貼著港臺槍戰(zhàn)片和武俠片的海報,里面?zhèn)鞒稣鸲@的打斗聲和劣質(zhì)音響的失真。臺球室里煙霧繚繞,光著膀子的青年叼著煙,吆五喝六。小賣部門口聚集著幾個和他年紀相仿、同樣無所事事的少年,眼神空洞地打量著過往的行人,討論著鎮(zhèn)上誰又打架了,哪個錄像廳新來了“好片子”。
最刺痛陳野的,是汽車站。幾乎每隔幾天,就有一批批和他年紀差不多、甚至更小的少年少女,背著鼓鼓囊囊的行囊,被父母或親戚送上開往廣東、福建、浙江的長途大巴。他們臉上混雜著離家的愁緒和對未知遠方的憧憬。車窗里,有人興奮地揮手告別,有人沉默地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色漸漸遠去。大巴車卷起滾滾煙塵,駛向通往“打工天堂”的公路。
陳野常常蹲在汽車站對面小賣部的陰涼處,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他看著那些父母把省吃儉用攢下的錢塞進孩子手里,絮絮叨叨地叮囑“注意安全”、“吃飽穿暖”、“常寫信”;看著那些少年眼中閃爍的、和他當初翻墻時類似的、對“外面世界”的渴望光芒。
“野子,看啥呢?眼饞了?” 同村也在鎮(zhèn)上瞎混的狗剩湊過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想去?找你爸媽要路費??!聽說電子廠管吃管住,妹子還多!”
陳野吐掉嘴里的草根,沒說話。他心里憋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羨慕他們能逃離?還是鄙視他們和自己一樣,只能去當一顆流水線上的螺絲釘?亦或是,一種更深沉的迷茫:離開了這四面圍墻的學(xué)校和壓抑的家庭,外面的世界,真的就是天堂嗎?
中專的通知書像一個懸而未決的判決,遲遲沒有消息。等待的每一天都格外漫長。他感覺自己像被遺棄在河灘上的破船,被烈日暴曬,被潮水遺忘,只能靜靜地腐朽。收音機里放著流行的情歌,街頭巷尾談?wù)撝荣惖氖r,電視新聞里播放著國家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喜訊…這一切的熱鬧和希望,都與他無關(guān)。他的世界,只剩下育才中學(xué)白榜上那個刺眼的名字,家里壓抑的沉默,鎮(zhèn)上同齡人遠去的背影,以及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