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料桶翻倒的瞬間,鹿晚看到的不是即將被毀的畫作,而是那件白得刺眼的襯衫。
九月的風(fēng)穿過美術(shù)樓天臺,帶著初秋特有的干燥與鋒利,將鹿晚束在腦后的馬尾辮吹得散亂不堪。她左手手肘壓住被風(fēng)掀起的素描紙邊角,右手握著沾滿群青顏料的畫筆懸在半空,瞇起眼睛對抗著突然增強的風(fēng)速。這個位于美術(shù)樓西側(cè)的廢棄天臺是她上周才發(fā)現(xiàn)的秘密基地,銹蝕的鐵門常年上鎖,她是從消防通道的維修梯偷偷爬上來的。此刻傍晚五點半,正是天空從鈷藍向紺青過渡的魔法時刻,她必須趕在天光消失前完成這幅星空習(xí)作。
"小心——"
警告聲被風(fēng)聲割裂得支離破碎。鹿晚轉(zhuǎn)頭時,那陣突如其來的強風(fēng)已經(jīng)掀翻了擱在矮墻邊的木質(zhì)顏料盒。六個小方格里的顏料同時騰空而起,群青、赭石、鈦白、鎘黃、深褐和茜素紅在空中交織成一道彩虹般的弧線,然后精準地潑灑在剛好路過的男生身上。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鹿晚的呼吸停滯了整整三秒。那件白襯衫——不是普通的白色,而是某種近乎病態(tài)的、不真實的潔白,像是被漂洗過千百次——此刻正被各種顏料侵蝕。群青在左胸位置暈染開來,像一片微型海洋;赭石順著衣襟的褶皺向下流淌,如同干涸的血跡;最致命的是那抹茜素紅,正好濺在襯衫第三顆紐扣的位置,像一顆子彈留下的傷口。
她的視線如同慢鏡頭般緩緩上移。首先注意到的是男生凸起的喉結(jié),此刻正因為壓抑怒氣而上下滾動;然后是線條凌厲的下頜,繃緊到能看見肌肉的紋路;最后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那瞳孔里沒有半點光,像是把整個夜空都濃縮在了兩個小小的黑洞里。
"對、對不起!"鹿晚慌忙扔下畫筆,手忙腳亂地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包紙巾。由于動作太急,包里零散的炭筆和橡皮擦嘩啦啦撒了一地。"我馬上幫你擦干凈..."
男生后退半步,避開了她伸過來的手。他的下頜線繃得極緊,鹿晚幾乎能聽見他后槽牙摩擦發(fā)出的細微聲響。他低頭審視自己被毀的襯衫,修長的手指拂過左袖口時突然頓住——那里有一道意外的痕跡,不是潑灑的顏料,而是一道纖細的、仿佛不經(jīng)意間畫上去的星軌曲線,在夕陽下泛著群青色的微光。
"物理系,季星辰。"他的聲音比眼神更冷,每個字都像冰錐般精準刺出,"這件襯衫是薩維爾街定制款,純棉埃及長絨棉,每英寸120針高支紗。"
鹿晚的手指僵在半空。季星辰——這個名字她當然聽過。物理系出了名的天才學(xué)生,大二就跟著副院長做量子力學(xué)項目,據(jù)說已經(jīng)被保送中科院研究生。校園論壇上關(guān)于他的帖子能翻十幾頁,每張偷拍照里他都穿著不同款式的白襯衫,領(lǐng)口永遠扣到最上面一顆,像給自己筑了道無形的圍墻。
"我是美術(shù)系新生的鹿晚..."她聲音越來越小,感覺自己的耳尖開始發(fā)燙,"我可以賠償干洗費,或者..."
"不必了。"季星辰打斷她,轉(zhuǎn)身時袖口那抹星軌在夕陽下泛出奇異的光澤,像是有生命般流動著,"下次寫生記得用G型夾固定你的工具。"
鹿晚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注意到他的右手始終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像是在極力克制什么。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她才長舒一口氣,蹲下身開始收拾散落的畫具。顏料盒翻倒時,群青色的那格完全空了——正是袖口那抹星軌的顏色。她用手指輕觸殘留的顏料,粘稠的觸感讓她想起那個永遠不愿回憶的雨夜。
風(fēng)又起時,一張被顏料濺到的紙條從她腳邊掠過。鹿晚伸手抓住,上面印著"天文社秋季招新"幾個黑體字,右下角蓋著學(xué)生會的公章。翻到背面,有人用鋼筆寫了一行小字:"海報設(shè)計請聯(lián)系宣傳部林檬",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
鹿晚將紙條塞進素描本,突然注意到天臺的鐵門邊放著一個黑色琴譜夾。她走近翻開,里面是一沓手寫的樂譜,首頁用德文標注著《Sternenfall》——星星墜落。譜子邊緣的空白處畫滿了各種天體運行軌跡,筆觸精準得像是用圓規(guī)畫的。最下方有一行小字:"致C,生日快樂。——J"
她猶豫片刻,還是將琴譜夾放回原處。收拾完畫具準備離開時,鹿晚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那件被顏料毀掉的白襯衫,此刻正在夕陽中呈現(xiàn)出一種奇妙的色彩,像是把整個黃昏都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