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中心醫(yī)院心理咨詢中心，三樓。走廊鋪著吸音地毯，將外界的喧囂徹底隔絕，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系統(tǒng)低沉的嗡鳴，像某種永恒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音?？諝饫飶浡南舅叮旌现环N刻意營造的、帶著香薰氣息的“放松”氛圍，卻反而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虛假的寧靜。
蘇晚坐在候診區(qū)角落一張深藍色的絨布沙發(fā)上，身體陷進柔軟的靠背里，卻感覺不到絲毫舒適。她微微低著頭，長發(fā)垂落，幾乎完全遮住了臉，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掐著另一只手的手背，留下幾道淺淺的白色月牙痕。周圍很安靜，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咔噠”聲，像冰冷的倒計時，一下下敲打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
這里是學(xué)校強制要求的心理咨詢——上次在課堂上的突發(fā)驚恐發(fā)作和失控行為，讓輔導(dǎo)員和系里高度重視，開具了必須接受至少三次專業(yè)心理咨詢的“建議”。對她而言，這不是建議，是冰冷的指令，是又一次被迫將自己最不堪的角落暴露在陌生人的審視之下。
“蘇晚小姐？”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
蘇晚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才慢慢抬起頭。
站在咨詢室門口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醫(yī)生，穿著米色的針織開衫，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恰到好處的微笑，眼神溫和卻帶著不容錯辨的洞察力。她叫李嵐，是學(xué)校推薦的心理醫(yī)生。
“請跟我來?！崩钺t(yī)生的聲音依舊溫和。
咨詢室不大，布置得溫馨而克制。柔和的米色墻壁，原木色的家具，角落里擺著一盆綠意盎然的龜背竹，寬大的落地窗拉著淺色的紗簾，過濾了午后過于強烈的陽光?？諝饫镲h著淡淡的薰衣草精油的味道。房間中央鋪著一塊柔軟的地毯，上面放著一個巨大的、四邊包著淺藍色邊框的木質(zhì)沙盤，里面盛著細膩潔白的沙子。沙盤旁邊是一個多層木架，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琳瑯滿目的小模型——人物、動物、房屋、交通工具、樹木花草、甚至還有象征性的物品如骷髏、寶石、武器……就像一個微縮的世界模型庫。
蘇晚的目光掃過那些精致的模型，最終定格在沙盤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只有拇指大小的黑色骷髏模型上。它空洞的眼窩和咧開的嘴，帶著一種無聲的嘲諷。
“請坐，蘇小姐，隨意一點?！崩钺t(yī)生指了指沙盤對面的單人沙發(fā)椅，自己則坐在另一張稍矮的椅子上，中間隔著沙盤，形成一種既非絕對平等又非居高臨下的微妙距離。
蘇晚沉默地坐下，身體依舊僵硬。她沒有看醫(yī)生，目光重新落回那個小小的骷髏模型上，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感到“安全”的焦點。
李醫(yī)生沒有立刻開始公式化的詢問。她觀察著蘇晚的姿態(tài)——那深深低垂的頭，那下意識摳掐手背的手指，那仿佛要將自己縮進地縫里的防御姿勢。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輕聲開口，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室內(nèi)的寧靜：
“蘇小姐，上次我們結(jié)束時，你提到一句話，讓我思考了很久。”李醫(yī)生的聲音很平穩(wěn)，帶著一種引導(dǎo)而非質(zhì)問的語氣，“你說：‘所有人都該放棄你’?！?/p>
蘇晚摳掐手背的動作猛地頓住。指尖深深陷進皮膚里，帶來清晰的痛感。她依舊低著頭，長發(fā)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交疊在膝蓋上的雙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李嵐醫(yī)生的目光透過鏡片，溫和卻銳利地落在蘇晚身上，繼續(xù)問道：“能和我談?wù)劊@個‘所有人’，具體包括誰嗎？”
“所有人”三個字，被清晰地、緩慢地重復(fù)了出來，像一把冰冷的手術(shù)刀，精準地刺向蘇晚試圖用麻木包裹的核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空調(diào)的嗡鳴和掛鐘的“咔噠”聲被無限放大。薰衣草的香氣變得粘稠而令人窒息。
蘇晚依舊沉默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然而，她的身體卻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那只放在膝蓋上的右手，那只曾經(jīng)被煙頭燙傷、布滿新舊傷痕的手腕，開始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著沙盤里那個冰冷的黑色骷髏模型。骷髏空洞的眼窩隨著轉(zhuǎn)動，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她。
李醫(yī)生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待著，目光落在蘇晚轉(zhuǎn)動骷髏模型的手指上，那細微的動作暴露了她內(nèi)心激烈的風(fēng)暴。
突然——
一股濃烈到刺鼻的、劣質(zhì)白酒混合著嘔吐物的酸餿惡臭，如同實質(zhì)的拳頭，猛地砸進蘇晚的鼻腔！這氣味如此熟悉，如此令人作嘔，瞬間將她拖拽回那個噩夢般的地下室！
沉重的、趔趄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含糊不清、飽含惡意的咒罵：“……賠錢貨……掃把星……白養(yǎng)你了……早知道……” 那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醉意和毫不掩飾的憎恨，像生銹的鋸子鋸割著神經(jīng)。
一個高大卻搖搖晃晃的、散發(fā)著濃重酒氣和汗臭的陰影，如同倒塌的墻壁般，籠罩了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瘦小女孩。光線昏暗，只能看清陰影里一雙布滿紅血絲、渾濁而充滿暴戾的眼睛！一只粗糙、布滿厚繭和污垢的大手，帶著令人窒息的酒氣，猛地伸過來，死死揪住了女孩單薄的衣領(lǐng)，將她像破布娃娃一樣從地上粗暴地拎了起來！
衣領(lǐng)勒緊脖子的窒息感，身體被粗暴拖拽的失控感，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著光裸的小腿，恐懼像冰冷的毒液瞬間流遍四肢百??！她想尖叫，喉嚨卻被巨大的恐懼死死扼住。
那張噴吐著惡臭酒氣的嘴，湊到女孩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前，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她的心臟：
“早知道……當(dāng)初……就該讓人販子……弄死你！”
“省得……白吃老子的飯……晦氣東西！”
——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猛地從蘇晚喉嚨深處擠出！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一直低垂的頭猛地抬起！
李嵐醫(yī)生心頭一凜！她看到了一張瞬間褪盡所有血色的臉！蘇晚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因極度的恐懼和痛苦而急劇收縮，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黑暗情緒！那眼神，不再是麻木和空洞，而是充滿了被徹底碾碎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恨意，以及……一種令人心驚的、濃得化不開的自我毀滅氣息！
那只轉(zhuǎn)動骷髏模型的手，驟然收緊！纖細卻爆發(fā)著驚人力量的手指，死死地、狠狠地攥住了那個冰冷的、象征死亡的黑色小骷髏！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扭曲變形，青筋暴起，仿佛要將這堅硬的塑料模型生生捏碎！
“蘇小姐！” 李醫(yī)生立刻意識到情況嚴重，試圖靠近安撫。
但已經(jīng)晚了。
蘇晚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猛地射向李醫(yī)生！那眼神不再有絲毫掩飾，充滿了被觸碰到最深傷口的憤怒、絕望和一種玉石俱焚般的瘋狂！她不再是那個沉默蜷縮的女孩，而是一頭被徹底激怒、瀕臨崩潰的困獸！
她沒有回答李醫(yī)生的問題。
她只是死死地、用一種近乎仇恨的目光盯著李醫(yī)生，然后，那只攥著骷髏模型的手，帶著一種宣泄所有積壓的痛苦和憤怒的狂暴力量，猛地揮向沙盤中央！
目標，不是骷髏！而是沙盤中一個擺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小巧精致的、象征著“家”的白色尖頂小房子模型！
“砰！” 一聲悶響！
小小的房子模型在巨大的力道下，瞬間四分五裂！精致的屋頂被捏得粉碎，墻壁碎裂成幾塊，小小的窗戶和門扭曲變形，散落在潔白的沙粒中。細小的塑料碎片甚至濺到了地毯上。
沙盤里，一片狼藉。潔白的沙粒上，散落著象征“家”的殘骸，和那個依舊被蘇晚死死攥在手里、指縫里露出的、咧著嘴的黑色骷髏。
蘇晚劇烈地喘息著，胸口急劇起伏，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搏斗。她看著沙盤里那堆象征著“家”的破碎殘骸，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恨意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所取代。那是一種徹底的、對世界也對自己的、心如死灰的放棄。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眼，再次看向?qū)γ婺樕?、帶著?dān)憂和一絲震驚的李嵐醫(yī)生。
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有憤怒，只剩下一種令人心碎的、死水般的平靜。嘴唇微微翕動，聲音嘶啞、干澀，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決絕，一字一頓，清晰地砸在寂靜的咨詢室里：
“包括誰？”
她的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殘忍的、自嘲般的弧度，目光如同寒冰，穿透了李醫(yī)生，也穿透了虛空，最終落回到沙盤里那堆破碎的“家”的殘骸上。
“包括我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