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無孔不入。
蘇晚的意識像是從深不見底的寒潭里艱難地向上浮潛。每一次試圖睜眼，沉重的眼皮都像被膠水黏住。耳邊是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嘀…嘀…嘀…”聲，如同某種機械生命的倒計時，敲打著她混沌的神經(jīng)。身體的感覺遲鈍地回歸，最先感知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種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重，仿佛整個人被浸在冰水里，又被無形的巨石壓著。
她終于費力地掀開了一條眼縫。
慘白的天花板，慘白的燈光。視野模糊，眩暈感陣陣襲來。她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映入眼簾的是懸掛在床邊的透明輸液袋，淡黃色的藥液正沿著細細的塑料管，一滴一滴，緩慢而固執(zhí)地流入她手背上的靜脈。冰冷的觸感沿著血管蔓延。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床邊。
一個穿著干凈白大褂的身影，正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手中平板電腦大小的儀器屏幕。儀器連接著幾根導線，末端貼片粘在她的胸口，隔著薄薄的病號服傳來微弱的吸附感。屏幕上是不斷跳躍、起伏的綠色線條和跳動的數(shù)字。
是那個便利店醫(yī)生。沈硯。
他看起來和昨夜雨中那個狼狽不堪、渾身濕透、瘋狂按壓她胸腔的男人判若兩人。濕透凌亂的黑發(fā)此刻只是微微有些蓬松，顯然簡單打理過。眼下的烏青依舊濃重，但那股幾乎要燃燒殆盡的疲憊被一種專注的、近乎嚴苛的沉靜取代了。他側(cè)臉的線條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下頜線繃緊，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只有眉心習慣性地微蹙著，形成一個淺淺的“川”字。那身白大褂雖然還有些褶皺的痕跡，但已經(jīng)干燥整潔，散發(fā)著淡淡的消毒水和洗衣液混合的氣息，取代了昨夜那揮之不去的雨水和泥土的濕冷。
他看得那么專注，以至于蘇晚虛弱地眨了幾下眼，他才察覺到她的蘇醒。
沈硯猛地抬起頭，目光瞬間捕捉到她的視線。那深邃的眼眸中，疲憊之下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般的微光，隨即又被更深的凝重覆蓋。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迅速地將平板屏幕轉(zhuǎn)向她，指著上面不斷跳動的波形和數(shù)字。
“醒了？”他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感覺怎么樣？胸口還悶嗎？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
蘇晚的喉嚨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發(fā)不出聲音。她只是微微動了動被厚重被子壓住的手指，目光掠過屏幕上那些她看不懂卻本能地感到不安的綠色線條，最終又落回到沈硯臉上。昨夜雨中的混亂片段——冰冷刺骨的積水、窒息般的黑暗、胸膛上沉重而急促的按壓、唇瓣上渡來的氧氣——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讓她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添一分難堪。
她閉上眼睛，試圖隔絕這讓她不適的一切。包括眼前這個見證了她最狼狽、最瀕死時刻的男人，和他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屬于醫(yī)院和“拯救”的氣息。她不需要拯救。那份被她小心珍藏的DNR協(xié)議，就是她給自己選擇的終點。
沈硯似乎并未期待她立刻回答。他放下平板，動作自然地拿起床頭柜上的保溫杯，倒出小半杯溫水，又用棉簽沾濕?！跋葎e急著說話，嘴唇都干裂了?！彼┥砜拷?，動作輕柔地用濕潤的棉簽潤著她干燥起皮的唇瓣。
那微涼濕潤的觸感讓蘇晚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猛地偏開頭，避開了他的動作。這個細微的抗拒，清晰地傳達了她的態(tài)度。
沈硯拿著棉簽的手頓在半空。他看著蘇晚緊閉雙眼、側(cè)向一邊、寫滿抗拒和疏離的側(cè)臉，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有無奈，有擔憂，更多的是那份在救護車上就被點燃卻強行壓下的、關于DNR協(xié)議的沉重。
他沉默地放下棉簽，坐回床邊的椅子上，沒有強求。
短暫的沉默在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嘀嗒”聲的病房里彌漫，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蘇晚?！鄙虺幵俅伍_口，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他從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張名片，放在床頭柜上，名片旁邊是那杯他剛剛倒好的溫水?！笆辛⒅行尼t(yī)院，心內(nèi)科，沈硯。”
蘇晚的眼睫顫動了一下，但沒有睜開。
“根據(jù)醫(yī)保記錄調(diào)閱，”沈硯的目光落在她依舊偏向一側(cè)的臉上，語氣平緩卻字字清晰，“你已經(jīng)超過半年沒有進行過心臟專科的復診和必要的藥物調(diào)整?！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昨夜的情況非常兇險。你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這不是普通的感冒發(fā)燒。放任它，就是在……慢性自殺?！?/p>
最后四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重錘一樣敲在寂靜的空氣里，也敲在蘇晚緊閉的心門上。慢性自殺？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近乎嘲諷的弧度。她只是選擇了在終點來臨時，安靜地離開罷了。這難道不是她的權利嗎？
沈硯看著她毫無反應的樣子，眉頭蹙得更緊。他強迫自己忽略那份固執(zhí)的沉默，繼續(xù)說道：“你現(xiàn)在的情況需要留院觀察至少三天，進行全面的心臟功能評估和藥物調(diào)整。出院后，必須按時、嚴格地來復診。”他指了指那張靜靜躺在床頭柜上的名片，“有任何不適，隨時打這個電話找我?！?/p>
說完，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床邊投下一片陰影。他似乎還想說什么，目光掃過她露在被子外、插著輸液針頭的手腕——那里，昨夜在便利店驚鴻一瞥的、排列整齊的疤痕，被病號服寬大的袖口遮掩了大半，只露出一小截淡粉色的、看起來相對較新的痕跡。他的眼神暗了暗，最終只是低聲道：“好好休息?！?/p>
病房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走廊隱約的腳步聲和交談聲。
蘇晚這才緩緩睜開眼睛。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有那臺不知疲倦地“嘀嗒”作響的機器。慘白的燈光刺得她眼睛發(fā)酸。她轉(zhuǎn)過頭，視線落在床頭柜上。
那張純白色的名片，簡潔而專業(yè)，清晰地印著“沈硯 副主任醫(yī)師 心內(nèi)科”的字樣和一串電話號碼。旁邊是那杯溫水，杯口還氤氳著微弱的白氣。
她盯著那張名片看了很久。心內(nèi)科……副主任醫(yī)師……昨夜在便利店，她只看到了他胸牌上的“沈醫(yī)生”，并未細看科室。原來他真的是心臟?？频尼t(yī)生。難怪……難怪他對那些疤痕反應那么大，難怪他昨夜能那么快判斷出她的狀況，難怪他此刻如此執(zhí)著于她的復診。
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涌上心頭。她不需要醫(yī)生，尤其不需要一個如此“負責”、如此“多管閑事”的心臟科醫(yī)生！他的每一次出現(xiàn)，每一次提醒，都在無情地撕扯她試圖構建的、關于平靜接受終結的幻象。
她伸出手，那只沒有輸液的手，有些費力地越過水杯，指尖觸碰到了名片冰涼的邊緣。就在她幾乎要將它掃落進垃圾桶的瞬間，動作卻停住了。
昨夜雨水中那雙布滿紅血絲、充滿了震驚、痛惜和不顧一切堅持的眼睛，猛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還有他俯身渡氣時，雨水順著他鼻尖滴落在她臉上的冰冷觸感，和他沙啞卻一遍遍固執(zhí)地喊著“呼吸！跟著我數(shù)！一！二！三！…”的聲音。
一種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動搖，在心底深處悄然滋生。她最終還是收回了手，沒有去碰那張名片。只是將目光移開，重新投向慘白的天花板，仿佛那張名片和那杯水，都只是房間里無關緊要的擺設。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砰”地一聲撞開，一個充滿活力的身影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打破了死寂。
“晚晚！我的天哪！嚇死我了！” 林小夏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袋，臉上寫滿了驚嚇和后怕，眼圈還有些泛紅。她幾步?jīng)_到床邊，看到蘇晚虛弱地躺在那里，插著管子，連著儀器，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澳阍趺礃?？疼不疼？哪里不舒服？我給你帶了換洗衣服，還有你最喜歡的那個牌子的牛奶……”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急切地上下打量著蘇晚。
蘇晚勉強對她扯出一個安撫的微笑，聲音嘶?。骸皼]事…小夏…別擔心。”
林小夏這才注意到床頭柜上的名片和水杯。她的目光落在名片上，當看清上面的名字和頭銜時，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連聲音都拔高了幾度：
“沈硯？！市立中心醫(yī)院心內(nèi)科？！” 她驚訝地指著名片，又猛地看向蘇晚，“晚晚！剛才…剛才在這里的是沈硯沈副教授？！天吶！他可是我們醫(yī)學院的傳奇人物！最年輕的副教授，心外一把刀轉(zhuǎn)的心內(nèi)專家，多少疑難雜癥在他手里起死回生！關鍵是人還長得那么帥！多少學妹的夢中情人?。∷趺磿悄愕闹髦吾t(yī)生？不對，他剛才在這里守著你？”
林小夏的驚呼像連珠炮一樣在蘇晚耳邊炸開?！搬t(yī)學院的傳奇人物”？“最年輕的副教授”？“夢中情人”？這些詞匯和她記憶中昨夜那個跪在泥水里、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給她做人工呼吸的男人，以及剛才那個面色凝重、語氣嚴肅地要求她復診的醫(yī)生，似乎很難完全重疊。
原來，他不只是個“沈醫(yī)生”。他有著耀眼的光環(huán)和身份。蘇晚心中那絲微弱的動搖瞬間被更深的自嘲淹沒。這樣的人物，為什么要對她這樣一個簽了DNR、隨時可能放棄生命的“麻煩”如此上心？是因為醫(yī)生的職業(yè)本能？還是……僅僅因為昨夜恰好撞見，讓他無法袖手旁觀？無論是哪種，都讓她感到一種沉重的負擔和難以言喻的煩躁。她不想成為任何人職業(yè)生涯里的一個“病例”，或者道德感驅(qū)使下的一個“責任”。
“嗯…他剛走?！碧K晚的聲音依舊很輕，帶著濃濃的疲憊，不愿多談。她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林小夏帶來的喧囂和她口中那個光芒萬丈的“沈副教授”，都只是讓她更想沉入昏睡的噪音。
林小夏看著好友這副拒人千里的疲憊模樣，雖然滿肚子好奇和八卦，也只好暫時壓下。她嘆了口氣，開始手腳麻利地打開帆布袋，拿出干凈的衣物和洗漱用品，絮絮叨叨地說著：“你好好休息，我在這兒陪你。系里那邊我?guī)湍阏埣倭恕秾α?，你餓不餓？要不要喝點粥？……”
蘇晚沒有再回應。林小夏的聲音漸漸模糊成背景音。心電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嘀嗒”聲，像冰冷的秒針，一下下敲打著寂靜。床頭柜上，那張印著“沈硯”名字的名片，在慘白的燈光下，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距離蘇晚伸出的指尖只有咫尺之遙，卻仿佛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最終，還是沒有拿走它。
***
市立中心醫(yī)院，心內(nèi)科醫(yī)生辦公室。
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大亮，暴雨過后的陽光帶著一種不真實的明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一條條狹長的光帶。
沈硯換上了一件干凈的備用白大褂，動作間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近乎機械的平靜。但眼底深處那抹沉郁和思索，卻揮之不去。
他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沒有立刻投入工作。昨夜暴雨中的一幕幕，蘇晚倒在積水中的蒼白面容，監(jiān)護儀上那微弱起伏的綠線，還有……那張被塑料膜保護著的、折疊整齊的DNR聲明，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反復閃現(xiàn)。
他拉開最下面的一個抽屜，從一堆文件資料的最底層，抽出了那張被他用力塞進口袋、此刻已經(jīng)變得皺巴巴、邊緣甚至有些撕裂的《拒絕心肺復蘇術（DNR）預先聲明》。
紙張被展開，冰冷決絕的黑色字跡再次刺痛他的眼睛：“拒絕接受一切形式的心肺復蘇搶救措施……自愿承擔死亡風險……” 蘇晚那帶著顫抖的簽名，像一道無聲的控訴。
沈硯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放棄搶救”那四個字上。指腹無意識地、反復地在那幾個字上摩挲著，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單薄的紙張磨穿。他的眼神復雜而銳利，有身為醫(yī)者對生命被主動放棄的不解與憤怒，有昨夜親手將她從死亡線上拉回后、面對這份聲明的巨大荒謬感，更有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憂慮——那個女孩，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是什么讓她如此決絕地想要放棄自己？僅僅是心臟病的折磨嗎？那些手腕上的傷痕……那份深入骨髓的自毀氣息……
“放棄搶救”……他低聲重復著這四個字，像是在咀嚼一塊苦澀的冰。作為醫(yī)生，他尊重患者的自主決定權。但作為昨夜那個在泥濘中拼盡全力、用自己的體溫和呼吸去對抗死神的人，他無法坦然接受這份冰冷的“判決”。尤其當他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臟在恢復跳動那一刻所迸發(fā)出的、頑強的求生本能時，他更無法相信，這份放棄是她清醒狀態(tài)下真正不變的、不可動搖的意志。
或許……這份協(xié)議本身的有效性就值得商榷？她是否在完全理解后果、精神狀況穩(wěn)定的情況下簽署的？是否有法律上的瑕疵？
一個念頭在沈硯心中迅速成型，越來越清晰。
他猛地拉開辦公桌最上層的抽屜，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紅色的記號筆。然后，他拿起桌角一沓空白的黃色便利貼，“唰”地撕下一張。
筆尖懸停在便利貼上方的空白處，略一停頓，隨即落下，筆走龍蛇，寫下了幾個力透紙背、帶著急切探究意味的大字：
“查 DNR 法律效力”
紅色的字跡在黃色的便簽紙上異常醒目，像一道亟待解決的難題，更像一個無聲的宣戰(zhàn)。
他盯著這幾個字看了幾秒，然后抬起手臂，毫不猶豫地將這張便簽，“啪”地一聲，用力貼在了自己正前方的、抬眼就能清晰看到的辦公室墻壁上！
雪白的墻壁上，這張鮮艷的黃色便簽如同一枚醒目的標記，宣告著沈硯的決心——他拒絕接受那份冰冷的放棄聲明。他要弄清楚，那份協(xié)議是否真的能成為蘇晚放棄生命的、不可逾越的屏障。只要還有一絲法律或倫理上的空間，只要她的心跳還在跳動，他就絕不會袖手旁觀！
他要把她從自我放棄的深淵邊緣，拉回來。
陽光透過百葉窗，照亮了墻壁上那張紅色的警示符，也照亮了沈硯眼中重新燃起的、屬于醫(yī)者的、執(zhí)著而銳利的光芒。昨夜雨中的狼狽與混亂已然褪去，此刻坐在辦公桌后的沈硯，再次成為了那個冷靜、專業(yè)、不輕易放棄的沈副教授。只是這一次，他的目標，不再僅僅是一個疑難的心臟病例，而是一個絕望到想要親手熄滅自己生命之火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