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蘇府。
相較于京城王府的肅穆與慈寧宮的繁華,江南蘇府自有一番氣象。亭臺樓閣依水而建,移步換景,精巧雅致,處處透著世代豪商的底蘊與江南水鄉(xiāng)的靈秀。然而,此刻的蘇府,卻被一層沉重的陰霾籠罩。仆從行走無聲,面帶憂色,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草氣息。
姜禹安在影的陪同下,由蘇府大管家蘇忠親自引著,穿過熟悉的回廊水榭,直奔內(nèi)院最深處的主屋“松鶴堂”。沿途所見,皆是蘇家核心人物,見到姜禹安,紛紛躬身行禮,眼神復雜,有恭敬,有期盼,更有深沉的憂慮。
“安……安王殿下!” 姜禹安的舅舅蘇文遠早已在松鶴堂外焦急等候,見到外甥,眼圈立刻紅了,聲音帶著哽咽,“您可算來了!老爺子……老爺子一直念叨著您!”
“舅舅?!苯戆卜鲎√K文遠的手臂,聲音低沉而沉穩(wěn),“外公如何了?” 此刻的他,褪去了人前的溫潤偽裝,也卸下了與浮槎生論道時的儒雅,眉宇間只剩下深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唉!”蘇文遠重重嘆了口氣,拉著姜禹安快步往里走,“醫(yī)官說……說就是這幾日的光景了。全憑一股心氣兒撐著,就……就是想再見見你。” 他說著,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踏入松鶴堂,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屋內(nèi)陳設古樸大氣,燃著安神的檀香,卻壓不住那股源自生命衰微的氣息。寬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錦帳半開,一位須發(fā)皆白、面容枯槁的老人緊閉雙目,靜靜地躺著,呼吸微弱而綿長,正是姜禹安的外公,江南巨賈蘇承硯。
床邊守著幾位蘇家親眷和老仆,見到姜禹安進來,都默默行禮退開幾步。
“外公……”姜禹安幾步搶到床前,輕輕跪在腳踏上,握住了老人那只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手。那手冰涼,幾乎感覺不到什么溫度。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沖上姜禹安的心頭,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母親溫婉的笑顏和童年時外公牽著他逛園子、給他講商道故事的畫面。那些被深埋于權(quán)謀冰層之下的溫情,此刻洶涌而出,讓他喉頭哽塞。
似乎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溫度,蘇承硯緊閉的眼皮微微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睜開了。那雙曾經(jīng)精明銳利、洞悉商海沉浮的眼眸,此刻已渾濁不堪,布滿血絲,目光渙散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聚焦在姜禹安臉上。
“……安……安兒?” 老人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破舊的風箱,卻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喜和巨大的激動。他枯瘦的手指,極其微弱地,卻異常堅定地回握住了姜禹安的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是我,外公!安兒來看您了!”姜禹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將老人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頰上,感受著那微弱的脈搏,眼眶瞬間紅了。
“好……好孩子……”蘇承硯的嘴角極其費力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彩,“路上……累了吧?瘦了……”
“不累,安兒不累。”姜禹安強忍著翻涌的情緒,臉上努力擠出溫和的笑容,“外公,您感覺怎么樣?可有哪里不適?太醫(yī)開的藥按時吃了嗎?”
蘇承硯微微搖了搖頭,目光貪婪地凝視著外孫的臉龐,仿佛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藥……吃了……沒用啦……外公……老了……到時辰了……” 他喘息著,說話極其艱難,“能看到你……外公……知足了……你娘……她……”
提到早逝的女兒,老人的眼中瞬間涌起巨大的悲痛,渾濁的淚水順著眼角深深的皺紋滑落。這悲痛比身體的痛苦更甚,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
“……是外公……外公沒用……”老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嗚咽著,充滿了無盡的自責與悔恨,“當年……若是……若是拼了這把老骨頭……攔下她……不讓她進那吃人的地方……她……她就不會……”
“外公!”姜禹安握緊老人的手,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不是您的錯!娘的選擇,是她自己的路!她……她從未后悔過!” 這句話,他既是說給外公聽,也是說給自己聽。母親的悲劇,是皇權(quán)與世家、個人與命運交織的必然,非一人之力可阻擋。
蘇承硯怔怔地看著外孫,看著他眼中那份與年齡不符的深沉與決絕,仿佛看到了女兒當年的影子。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身體在錦被下微微顫抖。蘇文遠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為他撫背順氣。
好一陣,咳嗽才平息下來。蘇承硯的氣息更加微弱,眼神卻似乎清明了幾分。他不再提女兒,只是緊緊抓著姜禹安的手,渾濁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要看到他的靈魂深處。
“……安兒……” 老人用盡力氣,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帶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最后的、最深刻的洞察與囑托,“……蘇家……幫不了你什么……商賈……終究是商賈……攀不上那天家……的門檻……”
他喘息著,目光掃過侍立在一旁、眼神堅毅、氣息沉穩(wěn)的中年男子——那是蘇家培養(yǎng)的死侍,“籌”。然后又艱難地轉(zhuǎn)回姜禹安臉上:
“……但是……蘇家的血脈……在你身上……外公……外公只求你一件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回光返照般的急切:
“……別走你娘的路!”
“別去爭!別去搶!離那龍椅……越遠越好!”
“做個……做個富貴閑人……平平安安……活下去!”
“蘇家的錢……你舅舅……會給你……保你一世……衣食無憂……答應外公……答應外公?。 ?/p>
這近乎嘶吼的懇求,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老人死死抓著姜禹安的手,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里,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充滿了無盡的擔憂、祈求,以及……對那深宮皇權(quán)刻骨的恐懼。
滿室寂靜,落針可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姜禹安身上。
姜禹安看著外公枯槁的臉上那份近乎絕望的祈求,感受著手上傳來的、老人生命最后的熱度與力量。他心中翻江倒海,母親臨終前蒼白的面容、深宮里的冰冷屈辱、權(quán)力場上的步步殺機、以及他心中那不甘蟄伏的野望……無數(shù)畫面交織沖撞。
做一個富貴閑人?一世衣食無憂?
這曾是舅舅蘇文遠的期望,如今也是外公臨終的懇求。
他沉默著,時間仿佛凝固。最終,他緩緩俯下身,在外公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外公,安兒答應您?!?/p>
“安兒會好好活下去?!?/p>
“絕不會……重蹈娘的覆轍。”
蘇承硯緊繃的身體驟然一松,抓著姜禹安的手也失去了力氣,緩緩滑落。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似乎終于有了一絲釋然的光芒,嘴角艱難地向上扯動,露出一個極其微弱的、仿佛心愿已了的笑容。
“好……好……” 他喃喃著,聲音幾不可聞,目光漸漸渙散,重新變得渾濁,呼吸也愈發(fā)微弱下去。
“父親!”
“老爺子!”
蘇文遠和眾人悲呼出聲。
姜禹安依舊跪在床前,緊緊握著外公那只已經(jīng)無力回握的手,感受著那生命之火正一點點熄滅。他沒有哭,只是靜靜地跪著,眼神深邃如同寒潭,將所有翻涌的情緒都死死壓在那平靜的表象之下。
蘇文遠強忍悲痛,從床榻內(nèi)側(cè)的一個暗格里,取出一個紫檀木小匣,雙手顫抖地捧到姜禹安面前,聲音哽咽:“安兒……這是……這是老爺子早就吩咐好的……蘇家‘匯通’商號的印信和一部分……最重要的……人脈名錄……老爺子說……蘇家的一切……在你需要的時候……都聽你的調(diào)度……蘇家……以后就跟著你了……”
姜禹安的目光從外公安詳?shù)倪z容上移開,落在那個沉甸甸的紫檀木匣上。他沒有立刻去接匣子,只是緩緩站起身。
窗外,一陣秋風吹過,卷起庭院中的落葉,打著旋兒飄落。
蘇家之主,蘇承硯,在見到他最牽掛的外孫最后一面后,溘然長逝。
松鶴堂內(nèi),悲聲四起。
姜禹安靜靜地站在一片悲慟之中,身影挺拔而孤寂。他望著外公再無聲息的面容,心中默默道:
“外公,安兒答應您,會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好?!?/p>
他伸出手,接過了那個承載著蘇家半壁江山與外公最后托付的紫檀木匣。
入手微涼,卻重逾千鈞。
江南煙雨,籠罩著這座失去主人的府邸。
新的篇章,在無聲的悲泣與冰冷的承諾中,悄然翻頁。
江南,蘇府靈堂。
素白的帷幔低垂,檀香混合著紙錢焚燒的氣息在肅穆的靈堂內(nèi)彌漫。燭火搖曳,映照著正中棺槨前“蘇公承硯之靈位”幾個墨色大字。滿堂披麻戴孝的蘇家子弟低聲啜泣,空氣中凝結(jié)著沉重的悲慟。
姜禹安一身素服,跪在靈前的蒲團上。他脊背挺直如松,對著外公的靈位,深深叩首下去。額頭觸及冰冷的地磚,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這不是做給旁人看的孝禮,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告別與承諾。
起身后,他沒有立刻離開,目光沉靜地注視著靈位。靈堂內(nèi)壓抑的哭泣聲仿佛被隔絕在他周身無形的屏障之外。
姜禹安依舊看著靈位,仿佛在對外公低語,實則是對身后的影發(fā)問:“我讓你查的事情……怎么樣了?”
“回殿下,”影的聲音帶著一貫的平穩(wěn),卻清晰地傳遞著結(jié)果,“明里暗里,都查過了,……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姜禹安低低重復了一遍,眉峰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目光依舊鎖在靈位上跳動的燭火。
“沒有……”他似乎在對外公的靈位訴說疑慮,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自嘲,“難道……是我多慮了?”
沉默只持續(xù)了一瞬。他眼中的疑慮瞬間被更深的銳利取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
“派人繼續(xù)盯著!越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就越有問題!查,往深里查,往那些看似最不可能、最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查!!”
“是!”影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不過……”影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凝重轉(zhuǎn)折,“此事雖無頭緒,但屬下在追查過程中,意外截獲并深挖了另一條看似無關(guān)的線報……查到了另外一件事?!?/p>
“哦?”姜禹安終于微微側(cè)過頭,眼角的余光掃向影所在的陰影方向。這個轉(zhuǎn)折,出乎意料。
陰影中,一只幾乎看不見的手,極其隱蔽地遞出一張折疊得極小的素白紙條,如同飄落的紙錢灰燼,精準地落入姜禹安垂在身側(cè)的寬大袖袍之中。
姜禹安神色不變,借著整理衣袖的掩護,指尖迅速捻開紙條。他的目光在紙條上極快地掃過,燭光在他沉靜的瞳孔中跳躍,映不出絲毫情緒。
下一瞬,他手指微動,那紙條便悄無聲息地湊近旁邊一盞長明燈的燭火?;鹈鐪厝岬靥蝮逻^紙角,瞬間將其吞噬,化作一點轉(zhuǎn)瞬即逝的飛灰,飄散在檀香與紙錢的氣息里,不留一絲痕跡。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火石,靈堂內(nèi)無人察覺。
姜禹安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塵埃。但那深邃的眼底,卻仿佛有冰冷的漩渦在無聲旋轉(zhuǎn),消化著這意外得來的信息。
就在這時,影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迫:“殿下,該啟程了。我們……已經(jīng)在此處耽擱了兩日。” 他刻意加重了“耽擱”二字,提醒著此行的核心目標,“若再不啟程,恐難趕上京城文華殿的論道大會了?!?/p>
姜禹安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外公的靈位,那一眼,包含了承諾、告別與更深的決絕。他緩緩站起身,素白的孝服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清冷孤寂。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卻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沉凝,“準備準備,即刻出發(fā)?!?/p>
話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出了這片彌漫著悲傷與檀香氣息的靈堂。影的身影也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徹底融入了陰影,無聲地跟隨著主人的步伐。
靈堂內(nèi)的悲聲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