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沉沉地潑灑下來，將城市籠罩。蘇晚蜷縮在宿舍上鋪的被子里，厚厚的窗簾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室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她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冷汗浸透了單薄的睡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陣陣寒意。她又一次被那個夢魘攫住了。
不再是冰冷的地下室，不再是猙獰的養(yǎng)父母面孔。這次的畫面，帶著一種奇異的、褪了色的、近乎虛幻的暖意。
巨大的、色彩斑斕的旋轉(zhuǎn)木馬在陽光下緩緩轉(zhuǎn)動，金色的欄桿，雪白的馬身。木馬頂棚上懸掛著無數(shù)亮晶晶的彩燈，折射出迷離的光暈。背景是模糊的、如同水彩暈染開的藍天白云和綠色的樹影。一個穿著鮮紅小裙子、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坐在一匹雪白的木馬上，咯咯地笑著，朝著某個方向用力地揮舞著小手。天空飄著幾個大大的、圓圓的、如同透明水晶般的藍色氣球，被一根細細的線牽著，悠悠地飄向高處。
歡快而熟悉的八音盒旋律叮叮咚咚地流淌著，混合著人群模糊的喧鬧聲、孩子們興奮的尖叫，還有……一個溫柔的女聲帶著笑意在呼喚：“小晚……看這邊……笑一個……” 聲音遙遠而模糊，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暖意。
木馬光滑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身體隨著木馬旋轉(zhuǎn)而輕微起伏的失重感。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陽光和青草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甜的棉花糖香味。
一種純粹的、近乎眩暈的快樂！像踩在柔軟的云朵上，像喝了一大口冰鎮(zhèn)的橘子汽水，每一個毛孔都洋溢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然而，在這快樂的最深處，卻隱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即將失去什么的恐慌。藍色氣球越飄越高，仿佛要掙脫那根細線，消失在無垠的藍天里……
——
蘇晚猛地睜開眼！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疼痛。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巨大的、失重般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悲傷。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鬢角的碎發(fā)。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部，卻無法驅(qū)散夢中殘留的那份令人心悸的快樂與恐慌交織的復(fù)雜情緒。
旋轉(zhuǎn)木馬……藍色氣球……紅裙子的小女孩……那個溫柔呼喚“小晚”的女聲……
這些畫面如此清晰，帶著一種塵封已久的、被陽光曬暖的氣息，與她記憶中那些黑暗、冰冷、充滿暴力的碎片格格不入。它們是什么？是她被拐賣前……真正的童年記憶嗎？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蘇晚混亂的腦海，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更深的迷茫。如果這是真的……那她遺忘的，究竟是什么？
午后，天空依舊陰沉，細小的雪粒時斷時續(xù)地飄落。市立中心醫(yī)院心理科，李嵐醫(yī)生的診室。
柔和的燈光，舒緩的薰衣草香氛，營造著刻意的寧靜。蘇晚坐在柔軟的沙發(fā)上，雙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臉色比窗外的天色更加蒼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艱難地向李醫(yī)生描述著那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關(guān)于旋轉(zhuǎn)木馬和藍色氣球的夢。
“夢境中的元素往往具有象征意義，”李嵐醫(yī)生聲音溫和，目光帶著專業(yè)的探究，“旋轉(zhuǎn)木馬象征著童年、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但也可能暗示著某種周而復(fù)始、無法擺脫的循環(huán)。藍色氣球……通常代表著自由、希望，但也可能象征著易逝的快樂或某種即將失去的東西。”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蘇晚迷茫而痛苦的臉上，“蘇小姐，你提到這個夢境讓你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傷和恐慌，但又帶著一種……溫暖的熟悉感？”
蘇晚點了點頭，喉嚨干澀得發(fā)緊：“嗯……感覺很真實……像……像是我真的經(jīng)歷過。但我完全不記得……”
“這很可能是被深度壓抑的童年記憶碎片，”李嵐醫(yī)生肯定了她的猜測，“創(chuàng)傷事件，尤其是發(fā)生在幼年時期的重大創(chuàng)傷，為了保護個體，有時會被大腦選擇性地封存或扭曲。但這些記憶并不會消失，它們會以夢境、閃回、莫名的情緒反應(yīng)等方式，試圖重新浮現(xiàn)?！彼恼Z氣帶著一絲鼓勵，“蘇小姐，這或許是一個信號。你的潛意識，在試圖引導(dǎo)你找回丟失的那部分自我?！?/p>
找回……丟失的自我？
蘇晚茫然地看著李醫(yī)生。找回那些關(guān)于旋轉(zhuǎn)木馬、藍色氣球和紅裙子的記憶？找回那個被溫柔呼喚“小晚”的自己？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必須去面對那個被遺忘的、可能充滿了美好卻最終被撕裂的過去？她……有勇氣嗎？
——
階梯教室巨大的空間里，彌漫著一種午后特有的、混合著暖氣烘烤、上百人呼吸以及粉筆灰塵的沉悶氣息。講臺上，頭發(fā)花白的老教授正用平緩的語調(diào)分析著一個復(fù)雜的神經(jīng)傳導(dǎo)案例，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帶著輕微的電流回響，像催眠曲般在空氣中流淌。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斜射進來，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投下幾道明亮的光帶，光柱中細小的塵埃無聲地漂浮。
蘇晚坐在靠窗的倒數(shù)第三排。這個位置既能避開前排的視線焦點，又能方便她在不適時悄悄離開。她努力集中精神，試圖跟上教授的思路，筆記本攤開在面前，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然而，身體的警報卻無情地拉響。
昨夜那個關(guān)于旋轉(zhuǎn)木馬和藍色氣球的夢，像一部循環(huán)播放的默片，反復(fù)在腦海中閃現(xiàn)，帶來陣陣鈍痛和揮之不去的疲憊感。更糟糕的是身體。從早上開始，她就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虛弱和心悸。沈硯監(jiān)督她吃下的早餐似乎并未提供足夠的能量，反而讓胃里有些沉甸甸的不適。心臟在胸腔里以一種緩慢而略顯紊亂的節(jié)奏跳動著，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一種沉悶的滯澀感，像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zhuǎn)動。手腳冰涼，指尖甚至有些發(fā)麻。她知道這是低血糖和心臟供血不足的征兆——昨晚幾乎沒吃晚飯，今早又只喝了小半碗粥。
她強迫自己忽略這些不適，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教授枯燥的講述上。目光落在前排一個男生的后腦勺上，然后無意識地滑向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的羊毛衫。羊毛衫看起來有些舊了，袖口和下擺都起了細密的毛球，在午后的光線下格外顯眼。
那些小小的、灰白色的毛球，隨著男生偶爾挪動身體的細微動作，在光線下輕輕晃動。它們聚集在袖口，形成一圈模糊的、毛茸茸的邊緣……
蘇晚的視線開始有些模糊。那些毛茸茸的灰白色小球，在視野里旋轉(zhuǎn)、放大、變形……漸漸地，它們不再像是毛球，而變成了……無數(shù)個小小的、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的……藍色氣球？
巨大的、色彩斑斕的旋轉(zhuǎn)木馬在陽光下緩緩轉(zhuǎn)動，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光影。無數(shù)個圓圓的、半透明的藍色氣球，如同夢境般漂浮在木馬周圍，悠悠蕩蕩，越飄越高，幾乎要觸碰到湛藍的天空。一個穿著鮮紅小裙子、扎著羊角辮的模糊身影坐在白色的木馬上，朝著氣球飄走的方向用力地揮舞著小手，似乎在呼喚著什么。 失重般的恐慌，氣球要飛走了，那個重要的東西要消失了，快抓住它，抓住它！
“氣球……” 一聲無意識的、極其微弱的呢喃，從蘇晚蒼白的唇間溢出。
前排的男生似乎聽到了動靜，疑惑地微微側(cè)頭。
就在這時——
蘇晚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如同被突然拉下了電閘！所有的聲音——教授的講課聲、同學(xué)的翻書聲、空調(diào)的嗡鳴——瞬間被無限拉遠、扭曲，變成一片混沌的、毫無意義的噪音！視野的邊緣像被潑上了濃墨，迅速向中心侵蝕！只剩下前排男生毛衣上那些旋轉(zhuǎn)、放大、變形的小小毛球，在她徹底失焦的瞳孔中，化作了漫天飛舞的、絕望的藍色氣球。
她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身體就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支撐的骨肉，軟軟地、毫無征兆地朝著冰冷的課桌桌面栽倒下去！
“哐當(dāng)！”
額頭重重磕在桌沿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如同驚雷般炸響！緊接著是椅子腿在地板上劇烈摩擦發(fā)出的刺耳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