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寒風像裹著冰碴的刀子,刮過醫(yī)學院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凄厲的嗚咽。宿舍樓里卻因周末的到來而難得熱鬧,走廊里飄蕩著泡面、外賣和各種洗漱用品的混合氣息,夾雜著女生們嘰嘰喳喳的說笑聲。
蘇晚的宿舍門緊閉著,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室內暖氣開得很足,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甜膩的奶油香氣和新鮮水果的清甜。小小的書桌被臨時征用為“宴會桌”,鋪上了一塊嶄新的、印著可愛小熊圖案的粉紅色桌布。桌布中央,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個六寸的奶油蛋糕——純白色的奶油抹面光滑,上面用鮮紅的果醬歪歪扭扭地寫著“晚晚生日快樂”,周圍點綴著幾顆鮮紅的草莓和切成小塊的黃桃。蛋糕旁邊,還插著幾支嶄新的、五顏六色的生日蠟燭。
林小夏像一只忙碌又興奮的小蜜蜂,哼著不成調的生日歌,正小心翼翼地將最后幾塊黃桃碼放在蛋糕邊緣。她今天特意穿了件大紅色的毛衣,頭發(fā)扎成兩個俏皮的丸子,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喜悅和期待。
“當當當當!晚晚小寶貝!看看小夏姐姐為你準備的驚喜!”林小夏叉著腰,得意洋洋地展示著自己的“杰作”,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剛從洗手間出來的蘇晚,“怎么樣?純手工制作!愛心滿滿!雖然字丑了點……但心意絕對足!”
蘇晚站在床邊,看著那個蛋糕,看著桌布,看著林小夏興奮發(fā)光的臉,身體卻有些僵硬。厚實的家居服裹著她,卻驅不散心底莫名升起的一絲寒意。生日……這個詞對她而言,遙遠而陌生,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她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回應小夏的熱情,嘴角卻只是牽動了一下,顯得異常勉強。
“謝謝……”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目光落在蛋糕上那抹刺眼的鮮紅果醬上,胃里隱隱有些不舒服。
“哎呀謝什么!快過來快過來!”林小夏完全沒察覺到蘇晚的異樣,興沖沖地拿起打火機,“咔噠”一聲,幽藍色的火苗跳躍出來。她俯下身,湊近蛋糕,準備點燃那幾支彩色的蠟燭。
小小的火苗,帶著灼人的熱度,靠近了蠟燭頂端。
就在火舌即將舔舐到第一支蠟燭棉芯的瞬間——
一股濃烈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奶油混合著劣質香精的味道,毫無預兆地、如同實質般猛地沖進蘇晚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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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搖晃的燈光下,一個更大、更粗糙的奶油蛋糕被隨意地擺在油膩的塑料桌布上。蛋糕上插著幾根廉價的、燃燒著的彩色蠟燭,蠟油滴落在奶油上,形成丑陋的斑塊。蛋糕旁邊散落著幾個空啤酒罐和一個半空的劣質白酒瓶。
濃烈刺鼻的酒精味,甜膩得發(fā)齁的劣質奶油香精味,還有……男人身上濃重的汗臭和煙草的焦油味,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嘔的、地獄般的氣息。
男人粗嘎、含混不清、帶著濃重醉意的咆哮如同炸雷般響起:“哭喪著臉給誰看?!老子花錢給你買蛋糕!還哭?!晦氣東西!敗家玩意!就知道哭!哭能當飯吃?!”
一只粗糙、油膩、帶著巨大力量的大手,如同鐵鉗般猛地從腦后伸來,死死按住了她的后頸!另一只同樣骯臟油膩的手則粗暴地揪住了她的頭發(f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將她的臉,朝著那個燃燒著蠟燭、流淌著蠟油的奶油蛋糕——
用力按了下去!
*冰冷油膩的塑料桌布硌著下巴!黏膩厚重的奶油瞬間糊滿了整張臉,滾燙的蠟油滴落在額頭和眼皮上,帶來尖銳的灼痛!濃烈的奶油香精味混合著劣質白酒的惡臭,瘋狂地涌入鼻腔和口腔!窒息感!劇烈的惡心感!灼痛感!還有……頭發(fā)被撕扯的劇痛。
巨大的恐懼和屈辱像冰冷的海水瞬間將她淹沒!為什么?!她做錯了什么?!僅僅是因為……她今天“過生日”?僅僅是因為她看著蛋糕時,無法像別的孩子那樣開心地笑出來?窒息感扼住了喉嚨,滾燙的眼淚混合著冰冷的奶油和蠟油,在臉上肆意流淌。世界只剩下油膩的窒息、刺鼻的惡臭、灼熱的疼痛和那張在搖晃燈光下、如同惡魔般猙獰扭曲的、屬于養(yǎng)父的臉!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心底嘶吼:“晦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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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絕望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宿舍溫馨的空氣!
蘇晚的身體像是被高壓電擊中,劇烈地彈跳起來!她雙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臉,仿佛上面還糊滿了冰冷黏膩的奶油!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因極度的驚恐而急劇收縮放大,里面倒映著跳躍的燭火,卻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整張臉瞬間褪盡所有血色,慘白如紙,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角、鬢角瘋狂涌出!
“晚晚!”林小夏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打火機“啪嗒”一聲掉在桌上,火苗瞬間熄滅!她驚恐地看著蘇晚如同見了鬼般的樣子,完全不知所措,“你怎么了?!別嚇我啊!”
蘇晚根本聽不見她的呼喊。她像是徹底被拖入了那個地獄般的回憶旋渦!她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椅子,椅子腿在瓷磚地面上劃出刺耳的摩擦聲!她跌跌撞撞地沖向宿舍里唯一的避難所——狹小的洗手間!
“砰!” 洗手間的門被她用盡全身力氣甩上!緊接著,是門鎖被慌亂擰上的“咔噠”聲!
“晚晚!晚晚你開門!你怎么了?!”林小夏撲到洗手間門口,用力拍打著門板,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恐慌和不解,“是我??!小夏!你怎么了?別嚇我!快開門!”
門內沒有任何回應。只有一陣陣壓抑到極致、卻清晰可聞的、撕心裂肺的干嘔聲!那聲音痛苦而絕望,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伴隨著身體撞擊在門板或墻壁上的沉悶聲響!
“嘔……呃……咳咳……” 每一次干嘔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每一次咳嗽都帶著瀕死的窒息感。
林小夏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她徒勞地拍打著門:“晚晚!你別這樣!快開門!我求你了!到底怎么了?蛋糕……蛋糕你不喜歡我們就不點了!你別嚇我啊!”
就在這時,宿舍門被輕輕敲響了。
門外站著沈硯。他手里拿著一個薄薄的牛皮紙文件袋,里面是蘇晚上次復診后需要調整的藥物說明和一份詳細的注意事項。他本想趁著周末送過來,順便……看看她。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里面那聲凄厲的尖叫和隨后混亂的拍門聲、哭喊聲和劇烈的干嘔聲。
沈硯的心猛地一沉!沒有任何猶豫,他立刻抬手敲門。
林小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沖過去打開門,看到沈硯,眼淚瞬間決堤:“沈醫(yī)生!快!快救救晚晚!她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就那樣尖叫!然后沖進洗手間鎖上門!在里面吐……一直在吐!我怎么叫她都不開門!嚇死我了!”她語無倫次,手指顫抖地指向緊閉的洗手間門。
沈硯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他迅速掃了一眼室內——桌上插著蠟燭的蛋糕,散落的打火機,翻倒的椅子,還有林小夏臉上未干的淚痕和滿眼的驚恐。
生日……蛋糕……蠟燭……
結合蘇晚的激烈反應,一個極其糟糕的推測瞬間在他腦海中成型!他經(jīng)歷過太多創(chuàng)傷應激障礙的案例,知道某些特定的場景和感官刺激,會像鑰匙一樣,瞬間打開塵封的地獄之門。
他沒有試圖去撞門或強行破鎖——那只會加劇她的恐懼。他快步走到洗手間門口,隔著冰冷的門板,他能清晰地聽到里面那壓抑到令人心碎的干嘔聲和身體因劇烈痛苦而撞擊墻壁的悶響。
“蘇晚,”沈硯的聲音響起,不再是平日的沉穩(wěn),而是刻意放得極其輕柔、低沉,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穿透了門板,“是我,沈硯。”
門內的干嘔聲似乎頓了一下,但隨即又更加劇烈地響起,伴隨著無法抑制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
“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難受。”沈硯的聲音不急不緩,像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沒關系,吐出來會好受一點。別怕,我在外面?!?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該說什么。他不懂安慰人,更不懂如何安撫被童年噩夢吞噬的靈魂。他能想到的,只有……
沈硯清了清嗓子,然后,用一種極其笨拙的、甚至有些荒腔走板的調子,輕輕地哼唱了起來: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歌聲跑調得離譜,音準飄忽不定,節(jié)奏也忽快忽慢,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用一種極其認真卻又無比蹩腳的方式在念詞。在這樣緊張而絕望的氛圍里,這荒腔走板的歌聲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笨拙的真誠。
林小夏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連眼淚都忘了流。沈醫(yī)生……在唱歌?還唱得這么……難聽?
然而,神奇的是,門內那劇烈的干嘔聲和撞擊聲,在這荒腔走板的歌聲中,竟然真的……慢慢減弱了!
蘇晚蜷縮在冰冷潮濕的洗手間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她雙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試圖隔絕那刺耳的歌聲,但沈硯那跑調到離譜的調子,卻像魔音穿腦般頑固地鉆了進來。
難聽……太難聽了……
可是……那笨拙的、試圖安撫的調子,那穿透門板的、屬于他的聲音……卻像一道微弱的光,奇異地刺破了眼前那片被奶油和蠟油覆蓋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那個惡魔般咆哮的養(yǎng)父身影,似乎被這跑調的歌聲撕開了一道縫隙。
她不再劇烈地干嘔,只是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顫抖,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單薄的睡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她將臉深深地埋進膝蓋里,無聲地流淚。
沈硯聽不到里面的哭聲,但他能感覺到那撕心裂肺的動靜在減弱。他繼續(xù)哼唱著,一遍又一遍,固執(zhí)地、笨拙地,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對抗著門內那個看不見的噩夢。
“……祝你生日快樂……”
歌聲在小小的宿舍里回蕩。林小夏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洗手間的門。
終于,在沈硯不知道第幾遍唱完那荒腔走板的生日歌后,洗手間門板下方,靠近地面的那道狹窄縫隙里——
一張被折疊起來的紙片,被一只微微顫抖的、蒼白的手,慢慢地、遲疑地推了出來。
紙片只有巴掌大小,不知道是從哪里撕下來的。邊緣帶著被水漬暈開的毛糙痕跡。
林小夏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那張紙片,遞給了沈硯。
沈硯停止了哼唱。他接過那張帶著濕氣的紙片,動作極其輕柔地展開。
紙上沒有字。
只有用黑色的簽字筆,極其笨拙地、歪歪扭扭地畫著的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極其簡陋的、線條粗糙的蛋糕的簡筆畫。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形代表蛋糕主體,上面畫著幾根歪歪斜斜的短線,代表蠟燭。沒有奶油,沒有裝飾,只有那個最簡單的輪廓。
畫得難看極了。像個幼兒園孩子的涂鴉。
然而,沈硯看著這張歪歪扭扭的蛋糕簡筆畫,深邃的眼眸中卻瞬間翻涌起巨大的波瀾!有沉重的心疼,有深切的擔憂,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被重錘擊中心臟的酸軟!
這不是一張畫。
這是門內那個飽受創(chuàng)傷的靈魂,在經(jīng)歷了一場地獄般的閃回后,耗盡所有力氣,向他遞出的……一個無聲的、極其微弱的信號。
一個關于“生日”的、被重新定義的、最簡陋的象征。
沈硯緊緊攥著這張被水汽暈染的紙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再次俯下身,靠近門板下方那道縫隙,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畫得很好?!?/p>
門內,一片死寂。
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細微的抽泣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門縫里飄出,像受傷小獸最后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