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學(xué)院圖書館三樓的西南角,是心理學(xué)專區(qū)的領(lǐng)地。高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綠色絨布窗簾半掩著,濾掉了大部分刺目的午后陽光,只留下幾縷柔和的光束斜斜地投射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照亮空氣中緩慢浮動的微塵??諝饫飶浡垙?、油墨和陳舊書脊散發(fā)出的、混合著淡淡樟腦丸氣息的獨特味道,營造出一種與世隔絕般的沉靜。只有偶爾響起的、極其輕微的翻書頁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如同細小的漣漪,在這片知識的海洋里悄然擴散。
蘇晚像一株生長在角落的安靜植物,蜷縮在一張寬大的、皮質(zhì)有些磨損的單人沙發(fā)里。沙發(fā)背對著入口,面前是一張低矮的原木色小圓桌,桌上散落著幾本攤開的《異常心理學(xué)》教材和她的筆記本。這是她慣常的棲息地,隱蔽,安靜,鮮少有人打擾。她需要這種絕對的安靜,來對抗腦海中那些揮之不去的喧囂和身體深處那如影隨形的疲憊。
連續(xù)幾晚被噩夢侵擾,加上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自我傷害與林小夏的守護,讓她的精神像繃得過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此刻,她只想把自己埋進這些冰冷的文字和理論里,用知識的邏輯框架來暫時麻痹那些混亂的情緒和脆弱的神經(jīng)。她微微低著頭,長發(fā)垂落,遮住了小半邊臉,只有握著筆的、纖細而蒼白的指尖在紙頁上緩慢移動,留下工整卻略顯僵硬的字跡。
就在她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一個關(guān)于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TSD)的復(fù)雜案例描述時,眼角的余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小圓桌的另一側(cè)——靠近沙發(fā)扶手的位置。
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本書。
不是她帶來的。那本書有著深藍色的硬質(zhì)封面,設(shè)計簡潔而專業(yè),書脊上印著燙金的、清晰醒目的書名:《心臟與情緒:心理神經(jīng)免疫學(xué)視角下的心血管健康》。
蘇晚的筆尖頓住了。她微微蹙起眉,目光在那本書上停留了幾秒。誰落在這里的?她環(huán)顧四周,這個角落依舊只有她一個人。心理學(xué)專區(qū)人本就不多,這個時間更是冷清。難道是哪個粗心的同學(xué)?
她沒有多想,只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將這本顯然不屬于自己領(lǐng)域的書推到桌子的邊緣,以免妨礙自己的空間。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深藍色封面的瞬間,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心臟……情緒……
昨夜在急診室,那個叫沈硯的醫(yī)生,他那雙凝重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睛,和他那句沉甸甸的“放任它,就是在慢性自殺”……
蘇晚的手指在半空中停頓了。她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攤開的《異常心理學(xué)》上,強迫自己忽略那本突兀出現(xiàn)的深藍色書籍。然而,那幾個燙金的字眼,卻像帶著魔力,頑固地在她眼前晃動。
心臟……情緒……她的心臟病……她的那些噩夢和失控的情緒……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和一種隱秘的、被窺探的惱怒感悄然滋生。她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那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和這本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書一起甩出腦海。
時間在沉靜中流逝。蘇晚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案例,筆尖在紙上劃動,試圖用理性的分析筑起堤壩,阻擋那些洶涌的情緒暗流。然而,那本深藍色的書,如同一個沉默的誘惑,安靜地躺在那里,散發(fā)著無聲的邀請。
終于,在又一次被案例中描述的閃回癥狀觸動神經(jīng)、心跳微微加速時,蘇晚深吸了一口氣。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帶著一絲近乎賭氣的煩躁,猛地伸出手,將那本《心臟與情緒》抓了過來。
書頁很新,帶著油墨的清香,顯然沒被翻閱過幾次。她隨意地翻開硬質(zhì)封面,扉頁空白。再往后翻,是目錄。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那些章節(jié)標題:“情緒壓力對自主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影響”、“焦慮抑郁狀態(tài)下的心血管反應(yīng)模式”、“社會支持與心理韌性在心臟病康復(fù)中的作用”……
這些專業(yè)術(shù)語對她而言并不陌生,但組合在一起,卻指向一個她一直在逃避、卻又無法擺脫的核心——她的身體和她的心理,像一對互相撕扯的怨侶,將她的生命拖入泥沼。
就在她準備合上這本讓她心煩意亂的書時,一張夾在書頁中的、小小的黃色便簽紙,隨著翻頁的動作,輕輕飄落下來,打著旋兒,落在了她攤開的《異常心理學(xué)》筆記本上。
便簽紙是圖書館最常見的那種,方方正正。上面用黑色的中性筆,寫著幾個字。那字跡…蘇晚的瞳孔微微一縮。
不是打印體,是手寫。筆鋒遒勁有力,轉(zhuǎn)折處帶著一種干凈利落的鋒芒,卻又透著一種刻意的收斂,顯得沉穩(wěn)而內(nèi)斂。這字跡,她見過一次——在床頭柜那張印著“沈硯”名字的白色名片上。
便簽紙上只有三個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卻又顯得有些笨拙的堅持:
“看看它。”
沒有署名。沒有多余的廢話。只有這三個字,和他那極具辨識度的字跡。
蘇晚的心跳,毫無預(yù)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混雜著被冒犯的惱怒、被看穿的窘迫、以及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悸動的復(fù)雜情緒,猛地沖上心頭!
是他!沈硯!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什么時候把這本書放在這里的?他一直在看著她?!
她猛地抬起頭,警惕而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掃向心理學(xué)專區(qū)的入口方向,以及更遠處的醫(yī)學(xué)文獻區(qū)。
目光掠過一排排高大的書架,在層層疊疊的書脊縫隙中穿梭。終于,在斜對面大約十幾米開外、屬于“心血管疾病研究”的書架區(qū),她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沈硯背對著她這邊,正站在高高的書架前,微微仰著頭,似乎在仔細尋找著什么。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淺灰色羊絨衫,襯得肩背寬闊挺拔。午后的陽光透過不遠處的高窗,柔和地勾勒出他專注的側(cè)臉輪廓。他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磚頭似的醫(yī)學(xué)專著,看得極其“認真”。
然而——
蘇晚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掃描儀,瞬間定格在他手中那本書的朝向。
那本書……拿倒了!
厚重的硬殼封面和書脊上的標題,正以一個極其別扭的角度,完全顛倒地呈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而他本人,似乎毫無所覺,依舊維持著那個專注“閱讀”的姿勢,只有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倒置的書頁邊緣輕輕摩挲著。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瞬間攫住了蘇晚。是荒謬?是好笑?還是……一絲猝不及防的、被這個笨拙的“偽裝”擊中心房的酸軟?
她甚至能想象到,他是如何緊張地留意著她這邊的動靜,如何在她低頭專注時,像做賊一樣,輕手輕腳地將那本《心臟與情緒》放在她桌邊,再夾上那張寫著“看看它”的便簽。然后,再飛快地溜到對面的醫(yī)學(xué)區(qū),隨手抓起一本倒著的書,裝模作樣地“研究”起來,耳朵卻豎得老高,緊張地等待著她這邊的反應(yīng)。
這個平日里在講臺上自信沉穩(wěn)、在急診室里冷靜果斷的沈副教授,此刻笨拙得像個第一次給心儀女生遞紙條的毛頭小子。
荒謬感沖淡了被冒犯的惱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在蘇晚胸腔里翻涌。她看著那張落在筆記本上的黃色便簽,看著上面那三個力透紙背的“看看它”,又抬眼看了看遠處那個拿著倒書、身體明顯有些僵硬的背影。
一種莫名的煩躁和一種想要反擊的沖動涌了上來。她憑什么要聽他的?憑什么要接受他這種自以為是的“關(guān)心”?
她抓起筆,在筆記本的空白頁上飛快地寫下一行字。字跡潦草而尖銳,帶著毫不掩飾的抗拒和疏離:
“多管閑事。”
寫完,她用力將那張便簽紙撕了下來。然后,她拿起那本深藍色的《心臟與情緒》,翻到扉頁,將這張寫著“多管閑事”的新便簽,用力地、帶著點泄憤意味地,夾在了書頁中。接著,她站起身,拿著書,徑直走向沈硯所在的書架區(qū)。
她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圖書館里顯得格外清晰。
沈硯的身體在她靠近的瞬間明顯繃緊了。他像是被驚到的鹿,猛地合上手中那本倒著的書,動作慌亂地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一絲被抓包的尷尬和強裝的鎮(zhèn)定。當(dāng)他看到蘇晚手中拿著那本《心臟與情緒》,以及她臉上那層冰霜般的神色時,眼神閃爍了一下,喉結(jié)不自覺地滾動。
蘇晚在他面前站定,沒有說話。她只是將那本深藍色的書,遞了過去,動作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冷漠。她的目光甚至沒有直視他,只是落在他手中那本終于被拿正了的厚書上。
沈硯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指尖相觸的瞬間,蘇晚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縮回了手。
“你的書?!彼穆曇艉茌p,卻像淬了冰的玻璃,冰冷而清晰,在書架間的寂靜里格外刺耳。說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轉(zhuǎn)身,像一陣無聲的風(fēng),快步離開了醫(yī)學(xué)文獻區(qū),重新回到自己那個隱蔽的角落沙發(fā)里,將自己深深地埋了進去,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沈硯站在原地,手里拿著那本《心臟與情緒》,指尖還殘留著她微涼皮膚轉(zhuǎn)瞬即逝的觸感。他低頭,翻開書頁,一眼就看到了夾在扉頁那張嶄新的、寫著“多管閑事”的便簽。
那潦草而尖銳的字跡,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進他的眼底。他盯著那四個字看了很久,眼神復(fù)雜。有預(yù)料之中的挫敗,有被拒絕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種更深沉的、難以動搖的堅持。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寫著“多管閑事”的便簽收進了自己的口袋,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東西。
他沒有再試圖靠近那個角落。只是拿著那本《心臟與情緒》,默默地走到距離蘇晚位置更遠一些的閱讀桌旁坐下,安靜地翻開書頁,真的看了起來。只是他的目光,會時不時地、極其隱晦地,越過書頁的上方,飄向那個蜷縮在沙發(fā)深處、仿佛與世隔絕的纖細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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