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透過階梯教室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灑進(jìn)來,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諝庵懈又?xì)微的塵埃,混合著書本的油墨味和上百名學(xué)生呼出的氣息,形成一種特有的、帶著點(diǎn)慵懶又有些窒悶的大學(xué)教室氛圍。
講臺上,頭發(fā)花白的老教授正用平緩的語調(diào)分析著一個經(jīng)典心理學(xué)案例,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帶著輕微的電流回響。蘇晚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角落,陽光落在她攤開的筆記本上,卻并未給她蒼白的側(cè)臉增添多少暖意。她微微低著頭,長發(fā)垂落,遮擋了小半張臉,目光看似落在筆記本上,實(shí)則有些渙散。指尖無意識地在紙頁邊緣摩挲著,那里有一小塊被反復(fù)揉搓后留下的毛糙痕跡。昨夜醫(yī)院的消毒水氣味似乎還縈繞在鼻端,心電監(jiān)護(hù)儀單調(diào)的“嘀嗒”聲也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還有……床頭柜上那張被她刻意忽略的、印著“沈硯”名字的白色名片。
她需要這種課堂的喧鬧作為背景板,來隔絕腦子里那些紛亂嘈雜的念頭。身體的疲憊感依舊沉重,心臟在胸腔里以一種緩慢而略顯滯澀的節(jié)奏跳動著,提醒著她昨夜經(jīng)歷過的生死一線。
“喂!晚晚!”
一個刻意壓低卻依舊充滿活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溫?zé)岬臍庀?。緊接著,一張色彩斑斕、印滿了各種社團(tuán)Logo和招新信息的宣傳單,被一只涂著淡粉色指甲油的手,“啪”地一聲,不由分說地拍在了蘇晚攤開的筆記本上,正好覆蓋住她正在無意識涂畫的一個混亂線團(tuán)。
蘇晚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肩膀一縮,渙散的目光瞬間聚焦。她抬起頭,對上了林小夏那張近在咫尺、洋溢著熱情和一絲狡黠笑意的臉。
林小夏今天扎了個高高的丸子頭,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幾縷碎發(fā)俏皮地垂在耳邊,顯得精神十足。她穿著亮黃色的衛(wèi)衣,整個人像一枚活力四射的小太陽,與蘇晚的蒼白沉寂形成了鮮明對比。
“發(fā)什么呆呢!大好青春,怎么能浪費(fèi)在發(fā)呆上?”林小夏擠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下,湊得更近,壓低的聲音里滿是鼓動,“看看!一年一度的社團(tuán)招新‘百團(tuán)大戰(zhàn)’下周就開始了!我都給你圈好了!”她指著宣傳單上用熒光筆畫了好幾個圈的地方,“心理劇社!超酷的,可以體驗(yàn)不同人生!還有烘焙社!香噴噴的面包蛋糕治愈一切!哦哦,這個徒步社也不錯,親近大自然,呼吸新鮮空氣,對你的……”她瞄了一眼蘇晚蒼白的臉色,把“心臟”兩個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對你這種整天窩在書堆里的‘高嶺之花’最合適了!”
“高嶺之花”四個字,林小夏說得聲音不大不小,但在相對安靜的教室后排,還是清晰地傳到了附近幾個同學(xué)的耳朵里。幾道好奇的、帶著探究意味的目光立刻從不同方向投射過來,落在蘇晚身上。
蘇晚的身體瞬間繃緊了。那些目光,或好奇,或打量,或帶著些許善意的戲謔,在她感知里卻像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針,刺得她坐立難安。她討厭這種被注視的感覺,仿佛自己所有的脆弱和不堪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下意識地想把自己縮得更小,藏在林小夏身后,或者干脆消失在空氣里。
幾乎是同時,她的左手,那只沒有握筆的手,如同被某種本能驅(qū)使,飛快地、帶著一種尋求保護(hù)的姿態(tài),摸向自己右手的手腕——那里,被長袖襯衫的袖口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蓋著。
這個細(xì)微的動作沒能逃過林小夏的眼睛。她看著蘇晚瞬間變得僵硬的身體和那下意識摸向手腕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心疼。她太了解這個動作對蘇晚意味著什么了。那是她豎起防御、隔絕外界的一道無形的墻。
“哎呀,看什么看!”林小夏猛地抬頭,叉著腰,故意拔高了一點(diǎn)音量,像只護(hù)崽的小母雞,瞪向那幾個投來視線的同學(xué),“沒見過美女拉閨蜜入伙???心理系的系花就不能有點(diǎn)社交生活了?”她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用自己張揚(yáng)的姿態(tài),成功地將那些目光擋了回去,也替蘇晚化解了那份無形的壓力。
同學(xué)們訕訕地收回目光,講臺上的老教授不滿地咳嗽了一聲,課堂秩序恢復(fù)了表面的平靜。
林小夏松了口氣,重新湊到蘇晚耳邊,這次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jiān)持:“晚晚,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多。但是,交點(diǎn)朋友吧?別總是一個人悶著。就當(dāng)是…陪我去看看熱鬧,好不好?我一個人去多沒意思?!彼恼Z氣軟了下來,帶著點(diǎn)撒嬌的意味,眼神卻無比認(rèn)真地看著蘇晚。
蘇晚看著宣傳單上那些花花綠綠的社團(tuán)標(biāo)志,看著林小夏眼中毫不掩飾的期待和擔(dān)憂。她知道小夏是為她好。她總是這樣,像一團(tuán)永不停歇的火焰,試圖用自己的光和熱去驅(qū)散她周圍的寒冷。那份純粹的關(guān)心,像細(xì)小的暖流,試圖穿透她冰封的外殼。
她張了張嘴,想拒絕。習(xí)慣性的拒絕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我不需要”、“沒興趣”、“太吵了”……這些冰冷的詞句是她最常用的盔甲。
然而,就在她嘴唇微啟的瞬間,林小夏那只一直放在宣傳單上的手,卻突然動了一下。不是去拿宣傳單,而是飛快地、無比自然地抓住了蘇晚那只正欲摸向手腕的左手!
林小夏的手溫暖而干燥,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力道,卻并非強(qiáng)硬,而是一種帶著安撫意味的緊握。她的指尖,準(zhǔn)確地、輕輕地覆蓋在了蘇晚右手手腕被襯衫袖口遮住的地方——那個她知道疤痕所在的位置。
這個觸碰,這個位置!
蘇晚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林小夏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清晰地烙印在她手腕的皮膚上,卻像點(diǎn)燃了深埋地底的炸藥引信!
“轟——!”
意識毫無預(yù)兆地被拖拽著,猛地墜入一片漆黑、粘稠、散發(fā)著霉味和某種焦糊惡臭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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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的空間,低矮得幾乎壓到頭頂?shù)拇植谒囗斉?。唯一的光源是高處一個巴掌大的、布滿蛛網(wǎng)的小氣窗,透進(jìn)一點(diǎn)微弱昏黃的光。角落里堆滿了蒙塵的雜物,陰影如同匍匐的怪獸。一只粗糙、布滿繭子和污垢的大手,像鐵鉗一樣死死攥著一個瘦小得可憐的女孩的手腕。那手腕細(xì)得仿佛一折就斷,皮膚上布滿青紫的掐痕和尚未消退的鞭痕。手腕被強(qiáng)行拉扯著,按向冰冷的水泥地面。
女人尖利刺耳、帶著濃重酒氣的咆哮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瘋狂回蕩:“哭?!還哭?!喪門星!晦氣東西!養(yǎng)你有什么用?!就知道哭!哭能當(dāng)飯吃?!” 緊接著,是另一個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燒紅的煙頭接觸皮肉時發(fā)出的“嗤啦——!”一聲,伴隨著一股蛋白質(zhì)燒焦的、令人作嘔的糊味!
手腕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無法形容的劇痛!那是一種皮肉被活生生燙焦、灼穿的極致痛苦!滾燙的灼燒感瞬間穿透皮膚,直抵骨髓!她想尖叫,喉嚨卻被巨大的恐懼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模糊了眼前那張猙獰扭曲的、屬于養(yǎng)母的臉。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硌著她的膝蓋和手臂,而手腕處那一點(diǎn)滾燙的烙印,卻成了地獄的中心。濃烈刺鼻的劣質(zhì)煙草味,混合著皮肉燒焦的惡臭,還有地下室里無處不在的、陰冷潮濕的霉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的氣息,將她緊緊包裹。
無邊無際的恐懼像冰冷的海水淹沒了她。疼!好疼!為什么?她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沒有人來救她?整個世界只剩下疼痛、黑暗和那張惡魔般的臉。她像被釘死在絕望祭壇上的羔羊,連掙扎的力氣都被剝奪,只剩下被徹底碾碎的卑微和痛苦。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心底嘶吼:“哭什么?又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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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卻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痛苦和恐懼的短促尖叫,猛地從蘇晚喉嚨里擠出!她的身體像被高壓電擊中般劇烈地彈跳起來,臉色在瞬間褪盡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瞳孔因極度的驚駭而急劇放大,里面倒映著空無一物的前方,卻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
“哐當(dāng)!”
放在桌沿的保溫水杯被她劇烈掙扎的手臂猛地掃落!不銹鋼杯身撞擊在堅(jiān)硬的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巨大聲響。溫?zé)岬那逅疂姙R開來,迅速在光潔的地板上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水漬,也濺濕了蘇晚的褲腳和林小夏的帆布鞋。
整個教室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的目光,包括講臺上被打斷的老教授驚愕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最后一排角落這場突如其來的混亂上!
林小夏完全懵了!她只是想阻止蘇晚那個自我防御的動作,想用握手傳遞一點(diǎn)力量和安慰,她萬萬沒想到會引起蘇晚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看著蘇晚那瞬間慘白如紙、布滿驚恐、仿佛靈魂都被抽離的臉,看著地上還在滾動的水杯和蔓延的水漬,林小夏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慌。
“晚晚!晚晚你怎么了?!”林小夏的聲音帶著哭腔,她顧不上一地的狼藉和全班的目光,雙手緊緊抓住蘇晚冰冷僵硬、還在微微顫抖的肩膀,急切地呼喚著,“是我!小夏!別怕!看看我!晚晚!”
蘇晚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剛剛從溺水的噩夢中掙扎出來。她渙散的瞳孔在林小夏焦急的呼喚聲中艱難地聚焦,終于看清了眼前這張寫滿擔(dān)憂和恐懼的臉——不是那個惡魔般的養(yǎng)母!是小夏!是那個總是像陽光一樣試圖溫暖她的小夏!
“對…對不起……”蘇晚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喉嚨里擠出來,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后怕。她看著地上打翻的水杯和一大片水漬,看著周圍同學(xué)驚疑不定的目光,巨大的羞恥感和無措感瞬間將她淹沒。她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暴露了不堪的地方。
“教授,對不起!她…她身體不舒服!我?guī)メt(yī)務(wù)室!”林小夏反應(yīng)極快,立刻朝著講臺方向大聲解釋了一句,語氣急促而懇切。然后,她不由分說地用力攙扶起渾身還在發(fā)軟顫抖的蘇晚,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將她帶離了座位,朝著教室后門快步走去。
“需要幫忙嗎?”前排一個熱心的男生站起來問道。
“不用不用!謝謝!”林小夏頭也不回地大聲回答,語氣堅(jiān)決。
走廊里空無一人,午后的陽光透過盡頭的窗戶灑進(jìn)來,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帶。林小夏扶著蘇晚靠在一處背陰的、相對安靜的墻邊。蘇晚的背脊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仿佛這樣才能汲取一點(diǎn)支撐的力量。她低著頭,長發(fā)完全遮住了臉,肩膀還在無法控制地細(xì)微顫抖,呼吸急促而紊亂。
林小夏看著她這副樣子,心疼得無以復(fù)加。她剛才觸碰的地方…是手腕。她想起了蘇晚手腕上那些排列整齊的疤痕。剛才那一瞬間,蘇晚眼中迸發(fā)出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痛苦,絕不是因?yàn)橐槐蚍乃D鞘且环N被觸發(fā)到最深層創(chuàng)傷的反應(yīng)!
“晚晚…”林小夏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濃濃的心疼。她沒有問“你怎么了”,也沒有追問原因。她只是伸出手,這一次,不再是抓住,而是極其溫柔、極其緩慢地,用指尖輕輕碰觸了一下蘇晚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泛白的手。
蘇晚的身體又是一顫,但沒有再像剛才那樣劇烈反應(yīng)。
林小夏的指尖,帶著溫柔,小心翼翼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將蘇晚緊握的拳頭輕輕掰開。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蘇晚的右手手腕上——因?yàn)閯偛诺睦逗蛼暝?,襯衫袖口被蹭上去了一小截,露出了腕骨上方一小片皮膚。
那里,赫然交錯著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最顯眼的,是一道顏色較深、微微凸起的圓形疤痕,周圍皮膚的顏色與周圍略有不同——那正是煙頭燙傷留下的、無法磨滅的印記。
林小夏的呼吸猛地一窒!雖然早有猜測,但親眼看到這猙獰的舊傷,沖擊力依然巨大。她甚至能想象到當(dāng)時那種皮肉被灼燒的痛苦!她的眼圈瞬間紅了。
她沒有說話。沒有驚呼,沒有追問。她只是看著那道疤痕,然后,做了一件讓蘇晚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林小夏微微低下頭,湊近蘇晚的手腕,對著那道圓形的、丑陋的疤痕,輕輕地、無比輕柔地,吹了一口氣。
溫暖、輕柔的氣息拂過那片帶著傷痕的、敏感的皮膚。
“疼嗎?”林小夏抬起頭,眼中噙著淚,聲音哽咽,卻努力彎起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用哄孩子般的、帶著無限疼惜的語氣,輕輕地問,“我?guī)湍愦荡怠荡稻筒惶哿恕?/p>
那溫暖的氣息,像一片最輕柔的羽毛,拂過冰冷刺痛的舊傷。那帶著哭腔的、笨拙卻無比真誠的“我?guī)湍愦荡怠?,像一把小小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撬動了蘇晚心中那堵冰封的高墻最堅(jiān)硬的一角。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酸楚、委屈、難以置信的暖流,猛地沖上蘇晚的鼻尖,直沖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洶涌而上的淚意和喉間的哽咽死死壓住。她猛地低下頭,長發(fā)徹底遮住了臉,只有肩膀的顫抖更加劇烈。
林小夏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對著那道疤痕,輕輕地吹著氣。溫暖的氣息持續(xù)不斷地拂過那片承載著沉重過往的皮膚。走廊里很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和她們兩人細(xì)微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蘇晚顫抖的肩膀才慢慢平息下來。她依舊低著頭,卻緩緩地、試探性地,將自己那只布滿傷痕的手腕,往林小夏溫暖的手心里,輕輕地、依賴般地,靠了靠。
林小夏立刻感覺到了。她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松了一點(diǎn)。她沒有去握緊,只是用自己溫?zé)岬恼菩?,小心翼翼地、像托著一件稀世珍寶般,輕輕包裹住蘇晚微涼的手腕,連同那道猙獰的疤痕一起。
陽光在走廊盡頭的地板上無聲移動。墻邊的陰影里,兩個女孩依偎在一起。一個無聲地垂著頭,長發(fā)掩蓋了所有表情;另一個則紅著眼圈,固執(zhí)地對著舊傷輕輕呵氣,仿佛真的能用這微弱的暖風(fēng),吹散經(jīng)年的傷痛。地上那灘尚未干涸的水漬,在陽光下反射著破碎的光。而那張被遺忘在教室座位上的、色彩斑斕的社團(tuán)招新宣傳單,在微風(fēng)中輕輕掀動了一角,像一只想要飛翔卻又被揉皺的紙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