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陽光慷慨地潑灑在省重點三中高二(三)班的窗臺上,鍍亮了一小片浮動的微塵。
空氣里還殘留著午后最后一節(jié)物理課留下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沉悶氣息。
我慢吞吞地把最后兩本習(xí)題冊塞進帆布書包,筆袋拉鏈卡住一小角,扯了兩下才合攏,
發(fā)出輕微的“刺啦”聲?!扒袼?!”門口清朗的嗓音穿透教室殘余的嘈雜,
像投入湖面的一顆石子。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吳澤宇單肩松松垮垮地挎著那個洗得發(fā)白的黑色運動包,另一只手隨意地轉(zhuǎn)著一個籃球,
指尖頂著球,讓它滴溜溜打著旋兒。他斜倚在門框上,肩寬腿長,藍白校服外套敞著,
露出里面干凈的白T恤。午后的金光恰好落在他半邊臉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頜線。
他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精準地落在我這邊?!翱禳c,磨蹭什么呢?!彼叽?,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到我耳中?!按呙∧悖 蔽倚÷暪緡?,手下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動作,
拉好書包拉鏈,拎起來甩到背上,小跑著穿過開始變得空曠的過道。剛跑到門口,
他身后的幾個男生立刻擠眉弄眼地怪笑起來,其中一個胳膊肘捅了捅吳澤宇的腰側(cè):“喲,
宇哥,‘順路’的車夫又準時上崗啦?”“順路”兩個字被拖得老長,揶揄意味十足。
這幾乎成了我們放學(xué)路上的固定節(jié)目。吳澤宇臉上沒什么表情,仿佛沒聽見那些起哄,
只是把轉(zhuǎn)著的籃球順手塞給旁邊的人,動作干脆利落?!吧購U話,球拿走。”他語氣平淡,
側(cè)身讓開一點空間,目光掠過我的頭頂,看向遠處走廊盡頭被陽光照亮的瓷磚,“走了,
真順路?!彼氏冗~開長腿,沿著走廊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背影挺拔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僵硬。我趕緊跟上,腳步有些慌亂,書包帶子滑下肩膀,
又手忙腳亂地扯回去。身后那群男生的哄笑聲像一群聒噪的麻雀,追著我們飛了一小段路。
自行車棚里彌漫著橡膠輪胎和鐵銹混合的獨特氣味。
吳澤宇熟練地打開他那輛黑色二八永久車的舊鎖,鏈條發(fā)出“哐啷”一聲輕響。他長腿一跨,
穩(wěn)穩(wěn)坐上車座,左腳點地支撐著車身。那動作流暢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我走到后座邊,
習(xí)慣性地扶住他腰側(cè)校服外套下擺的布料。指尖隔著薄薄一層棉布,
能感受到少年勁瘦腰身傳來的、屬于活力和陽光的溫熱。每一次觸碰,心跳都會漏掉半拍。
“坐穩(wěn)?!彼^也沒回,聲音被車棚的頂棚攏住,顯得有些低沉。
車輪碾過校門口那片著名的銀杏大道。正是深秋,金黃的扇形葉片鋪滿了整條柏油路,
層層疊疊,像一條流淌的黃金河流。車輪滾過,碾碎了葉片干燥的筋骨,
發(fā)出細碎連綿的“咔嚓”聲。夕陽熔金,透過交錯的枝葉縫隙篩落下來,光斑跳躍著,
在他藍白色的校服后背上流淌、變幻。風拂過臉頰,帶著涼意和干燥植物的清香。
我悄悄攥緊了他腰側(cè)的衣服,指尖因為用力微微泛白。他后背寬闊的輪廓在夕陽里異常清晰,
像一座沉默的山巒。這一刻的時光仿佛被某種粘稠的蜜糖包裹,緩慢、寧靜,
帶著一種近乎虛幻的甜。鼻尖縈繞著他身上干凈的洗衣粉味道,
混合著少年獨有的、蓬勃的氣息,還有車輪碾過落葉的獨特聲響……這氣味和聲音,
像無形的絲線,在往后的歲月里,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再次觸及,
都能瞬間把我拉回這條鋪滿金黃落葉的道路。頭頂是巨大的、不斷搖曳的金色樹冠,
腳下是厚實綿軟的落葉地毯。我們像行駛在一條通往永恒的金色隧道里。
他蹬車的動作平穩(wěn)有力,鏈條規(guī)律的“咯吱”聲是唯一的伴奏。我仰起臉,
看一片金黃的葉子打著旋兒,慢悠悠地飄落,正巧拂過我的鼻尖,
帶著陽光最后的暖意和一絲微不可察的澀。大學(xué)四年,
空間的距離被一張張硬座火車票艱難地縫合。他的大學(xué)在遙遠的北方,
一個冬天冷得能凍掉耳朵的地方。而我的學(xué)校,固執(zhí)地留在了濕熱的南方。
三十個小時的硬座,綠皮火車在廣袤的大地上吭哧吭哧地爬行。
里混雜著各種難以名狀的氣味:泡面濃烈的調(diào)料包味、汗味、腳臭味、劣質(zhì)香煙的殘留氣息,
還有乘客們長途跋涉后難以掩飾的疲憊。窗外掠過的風景,從蔥蘢的南方水田,
漸漸變成北方遼闊而略顯蕭瑟的平原,最后是覆蓋著薄雪的、灰蒙蒙的村莊。每次他來,
總像一陣裹挾著寒氣的北風。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宿舍樓下時,
帶著一身火車上沾染的、揮之不去的泡面和煙草混合的濁氣。頭發(fā)有些亂,
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眼底下帶著熬夜趕路留下的淡淡烏青??赡请p眼睛,
在看見我的瞬間,像被驟然擦亮的星子,所有的疲憊都被一種純粹的亮光驅(qū)散?!斑觯?/p>
路上買的。”他把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塞進我手里,那粗糙的紙袋傳遞著滾燙的溫度,
瞬間暖了我微涼的指尖。我們并肩坐在校園湖邊的長椅上。南方的冬天沒有凜冽的寒風,
空氣是潮濕的冷,無聲無息地鉆進骨頭縫里。我小口小口地咬著香甜軟糯的紅薯瓤,
甜膩的香氣在冷空氣中氤氳開一小片暖霧。他安靜地坐在旁邊,肩膀挨著我的肩膀,
傳遞著屬于他的、令人安心的熱量。我們之間話不多,只是看著冬日里略顯沉寂的湖面,
幾只不怕冷的水鳥掠過灰蒙蒙的水面,留下淺淺的漣漪?!袄蹎幔俊蔽覀?cè)過頭,
看著他眼底的倦色。他搖搖頭,扯出一個笑容,
抬手極其自然地拂掉我嘴邊沾上的一點焦黑的薯皮:“還行。習(xí)慣了。
” 那動作快得像一陣風,指腹粗糙的觸感卻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膚上,
像一個小小的、滾燙的烙印。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
卻又專注得仿佛整個喧囂的校園、整個寒冷的世界都不存在。我垂下眼,
盯著手里還剩大半的紅薯,那甜糯的滋味一路蔓延,最后卻停在舌尖,
化開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習(xí)慣?習(xí)慣這三十個小時的顛簸和擁擠?
習(xí)慣這跨越半個中國的疲憊?沒有人會真正習(xí)慣這種辛苦。每一次他來,
這漫長旅途的艱辛都像細小的針,無聲地扎進我心里。
更洶涌的情緒淹沒——一種被如此鄭重地奔赴、被如此笨拙而堅定地放在心上的惶恐和滿足。
這種矛盾的情緒,像湖底糾纏的水草,無聲地蔓延。畢業(yè),工作,
像兩股湍急的溪流匯入名為生活的長河。我們在同一座城市站穩(wěn)了腳跟,
租了一個小小的、帶陽臺的公寓。陽臺朝南,冬天會有大片大片的陽光慷慨地灑進來,
把小小的空間烘烤得暖融融的。我們養(yǎng)了幾盆綠蘿,葉片在陽光里綠得發(fā)亮。
求婚發(fā)生在一個極其普通的周六傍晚。沒有鮮花鋪路,沒有燭光搖曳。那天我剛加班回來,
累得只想癱在沙發(fā)上當一灘泥。廚房里飄出西紅柿炒雞蛋的香味。
他系著我那條印著小熊的圍裙,端著一盤菜走出來,看到我,愣了一下。“回來了?
”他把菜放在小小的餐桌上,圍裙帶子在身后松垮地系著,顯得有些滑稽。“嗯,累死了。
”我把自己扔進沙發(fā),閉著眼。他走過來,沒說話,只是單膝點地,動作有點僵硬,
膝蓋骨碰到地板發(fā)出輕微的“咚”一聲。我驚得睜開眼。他手里沒有戒指盒,
只有一枚小小的、素凈的銀圈戒指,就那么安靜地躺在他攤開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心里。
掌心還有常年打籃球留下的薄繭?!扒袼?,”他抬頭看著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我們……順路一輩子吧?
”窗外是城市傍晚特有的喧囂車流聲,廚房里飄著家常菜的煙火氣。他的姿勢笨拙,
話語直白得毫無修飾,甚至帶著我們之間特有的、關(guān)于“順路”的調(diào)侃??删驮谀且豢蹋?/p>
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沖撞著我的心臟,眼眶毫無預(yù)兆地發(fā)熱。
我看著他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在窗外暮色中閃著微光的銀圈,用力點了點頭,
喉嚨哽得說不出話,只能伸出手指。他小心翼翼地把戒指套上我的無名指,尺寸剛剛好。
微涼的金屬觸感貼上皮膚,像一個小小的承諾終于落定?;槎Y是在次年春天舉行的。
儀式并不盛大,卻溫馨得恰到好處。請的都是至親和真正知根知底的朋友。
婚禮現(xiàn)場布置得簡潔素雅,點綴著大量清新的白綠色花藝,
背景是大幅的、我們從小到大的照片墻。從幼兒園流著鼻涕的合影,
到小學(xué)戴著紅領(lǐng)巾的別扭樣子,初中運動會上他跑三千米我拿著水在場邊緊張的樣子,
高中放學(xué)路上銀杏樹下的自行車后座……時光被一幀幀定格,
拼湊出我們彼此纏繞的整個青春。敬酒環(huán)節(jié),吳澤宇被那群從小一起長大的損友灌了不少。
他酒量其實很一般,白皙的臉頰上浮起明顯的紅暈,眼神也有些發(fā)直,但嘴角一直咧著,
笑容傻氣又滿足,像個終于得到了心愛糖果的大男孩。我扶著他,
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重量微微傾斜過來。好不容易回到酒店套房,
他幾乎是踉蹌著被我拖進去的。房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他靠在門板上,喘著氣,
忽然又嘿嘿笑起來,眼神迷蒙地四處張望?!八彼斓亟形?,
摸索著去翻他那個隨身帶來的、略顯笨重的舊背包,動作因為醉意而顯得格外笨拙。
“找什么?先坐下?!蔽以噲D扶他。他不理,執(zhí)拗地在包里掏了半天,
終于摸出一個巴掌大小、沉甸甸的舊鐵皮盒子。盒子邊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
露出底下深色的金屬底色,帶著明顯的歲月痕跡。他把盒子緊緊抱在懷里,
像個守著寶藏的孩子,然后順著門板滑坐到厚厚的地毯上,背靠著門?!罢业搅?!
”他仰起頭,沖我咧嘴笑,醉意讓他的眼睛濕漉漉的,亮得驚人,
“我的寶貝……從小攢的寶貝……”他低下頭,
手指不太靈巧地摳著那生了銹、有點卡住的盒蓋,指甲用力得泛白,
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輕響。折騰了好幾下,“啪”一聲輕響,盒蓋終于彈開了?!斑觯?/p>
”他獻寶似的把打開的盒子往我面前一舉,聲音含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鄭重,
“給最重要的人了……終于……能送給你了……” 最后一個字拖得長長的,
帶著濃重的酒氣和孩童般的得意。我心里軟得一塌糊涂,
帶著被酒精和幸福雙重浸泡的微醺感,笑著在他身邊的地毯上坐下,
湊近去看那神秘的“寶貝”。暖黃的壁燈光線下,盒子里的東西一覽無余。
沒有想象中的貴重物品。里面塞得滿滿的,是一些……舊物。
最上面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糖紙。那種玻璃紙,在燈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微弱光暈,
依稀能辨認出是小學(xué)門口小賣部常賣的水果硬糖包裝,
橘子味、檸檬味……紙張邊緣已經(jīng)有些卷翹發(fā)脆,顏色也褪得厲害,
透著一股時光久遠的陳舊感。糖紙下面,露出半截細細的鏈子。
我小心地用手指撥開覆蓋的糖紙,輕輕捏住鏈子提了起來。是一條非常樸素的銀色金屬手鏈,
細細的,沒有任何吊墜,接口處是一個簡單的S形搭扣。樣式簡單得近乎幼稚,
像是小女孩會戴的那種。鏈子本身也失去了金屬的光澤,顯得黯淡無光。
“這……”我看著這條陌生的手鏈,又看看抱著盒子、眼神迷離、笑容傻氣的吳澤宇,
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什么細微的東西輕輕刺了一下,有點疑惑,有點陌生的異樣感,
但很快被巨大的幸福和醉意沖淡了?!吧挡簧怠蔽倚÷曕凉?,語氣卻是軟的,
帶著縱容的笑意。新婚之夜,新郎醉醺醺地抱著個舊鐵盒,
里面是褪色的糖紙和一條小女孩的手鏈……這畫面本身就像一場荒誕又甜蜜的夢境。
我伸出手,指尖拂過他發(fā)燙的臉頰,然后合上了那沉重的盒蓋,將他拉起來:“好啦,
寶貝收下了?,F(xiàn)在,最重要的任務(wù)是你給我去洗澡睡覺!
”我把那個沉甸甸的鐵皮盒子塞進了書架的最頂層,塞在一排厚重的專業(yè)書籍后面。
它像一個被妥善存放的、關(guān)于少年心事的秘密,安靜地待在那里,積著薄薄的灰塵,
漸漸淡出了日常生活的視線。日子像上了潤滑油的齒輪,平穩(wěn)而飛快地轉(zhuǎn)動。我們的小家,
從租來的公寓搬進了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生活被工作填滿,被柴米油鹽浸潤。
吳澤宇依舊忙碌,他所在的設(shè)計公司項目一個接一個,加班成了常態(tài)。有時深夜回來,
帶著一身疲憊和室外的寒氣,鉆進被窩時會習(xí)慣性地從背后擁住我,把臉埋在我頸窩,
悶悶地說一句:“爽爽,我回來了?!比缓蠛芸斐脸了ァD菓驯б琅f溫暖,
卻似乎少了一些熾熱的傾訴。
交流漸漸被壓縮在飯桌旁簡短的幾句“今天怎么樣”、“項目還順利嗎”之間。
有時周末難得兩人都在家,我興致勃勃地計劃著去看新上映的電影,
或者去郊外新開的植物園走走。他卻常常陷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筆記本擱在腿上,
眉頭微蹙地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打?!八?,下周行不行?這個方案甲方催得急,
明早得交?!彼痤^,眼神里帶著熬夜的紅血絲和清晰的歉意,但那份歉意之下,
是紋絲不動的專注。我張了張嘴,想說“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出去走走了”,
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只輕輕“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去收拾茶幾上他散落的資料。
心里那點小小的失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無聲地沉下去,只留下幾圈不易察覺的漣漪。
出差也成了家常便飯。有時是鄰近城市,兩三天就回;有時則要跨越半個中國,
一去就是十天半月。這一次,是去深圳,一個前沿而忙碌的城市。
他收拾行李的動作利落干脆,只裝了一個登機箱。“這次項目對接比較集中,
應(yīng)該一周左右就能搞定?!彼殉潆娖魅M側(cè)袋,拉上拉鏈?!班牛涞匕l(fā)個消息。
”我靠在臥室門框上看著他?!昂??!彼嗥鹣渥?,走到我面前,
很自然地低頭在我額上印下一個吻,“自己在家鎖好門。冰箱里我買了菜?!遍T輕輕關(guān)上。
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空調(diào)運行時低微的嗡鳴。
那種熟悉的、帶著一絲空曠的寂靜感又回來了。我站了一會兒,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略顯凌亂的書房——他的書桌總是這樣,文件、圖紙、幾本攤開的專業(yè)書,
堆疊出一種忙碌的秩序感。習(xí)慣性地走過去,想幫他稍微規(guī)整一下桌面,
至少把散亂的文件摞齊。指尖剛碰到一疊圖紙,旁邊一本厚厚的設(shè)計年鑒被帶歪了,
“啪”的一聲,一個硬物砸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心猛地一跳。低頭看去。
是那個鐵皮盒子。它側(cè)躺著,盒蓋大概因為撞擊的力道彈開了。
里面那些褪色的糖紙散落出來幾張,像幾片枯萎的花瓣,飄在深色的地毯上。
還有那條細細的、樸素的銀色手鏈,也滑落出來,搭在一張?zhí)羌埳稀r隔多年,再次看到它,
心里那點被日常磨平了棱角的異樣感,又悄然浮了上來。我蹲下身,
手指有些僵硬地撿起那幾張散落的糖紙。紙張比我記憶中更加脆弱,邊緣幾乎一碰就要碎裂。
目光落在盒子里。糖紙和手鏈下面,似乎還壓著別的東西。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
輕輕撥開那些覆蓋物。幾張折疊起來的舊信紙露了出來,紙頁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
還有幾張邊緣卷曲的老照片。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張吸引住了。照片上是兩個并排站著的孩子,
背景是小時候住的大院那棵標志性的老槐樹。
左邊那個扎著羊角辮、穿著碎花小裙子、咧著嘴傻笑的女孩,是我。
右邊那個板著臉、站得筆直、穿著小海軍衫的男孩,是吳澤宇。拍照那天陽光很烈,
他大概被曬得不耐煩。我的視線凝固在照片中我的手腕上。那里,
赫然戴著一條細細的銀色手鏈。樸素的鏈身,沒有任何吊墜,接口處是一個簡單的S形搭扣。
和我腳下地毯上那條,一模一樣!心跳驟然失序,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血液似乎一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冰涼的麻木。
我猛地看向地毯上那條孤零零的手鏈,又死死盯住照片里六歲的我手腕上的那一條。同款?
還是……根本就是同一條?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角落被猛地撕開一道口子。
好像……是有過這么一條手鏈?小學(xué)時某個兒童節(jié),媽媽給的禮物?
后來……后來它好像不見了?什么時候丟的?完全想不起來。
那這條……盒子里這條……是誰的?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帶著尖銳的棱角,
狠狠刺入腦海——它不屬于我!它屬于照片里那個和我有著相似手鏈的……別人!照片!
錢包!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起來,沖向客廳。他的黑色皮質(zhì)錢包,
習(xí)慣性地放在進門玄關(guān)柜的第一個抽屜里。我拉開抽屜,
手指因為莫名的顫抖而有些不聽使喚,摸索著抓住那個熟悉的皮質(zhì)觸感。打開錢包。
透明的證件夾層里,除了他的身份證,還習(xí)慣性地塞著一張照片。那張照片,
是后來我們熱戀時,在校園銀杏樹下拍的合影,我的頭靠在他肩上,笑容燦爛。
我捏住照片一角,有些粗暴地將它從夾層里抽出來。果然,照片后面,還藏著另一張。
一張很小的、被仔細剪裁過的單人照。照片上的女孩大約十五六歲的模樣,
穿著我們初中的藍白校服,扎著高高的馬尾,對著鏡頭笑得陽光明媚。她的手腕微微抬起,
搭在旁邊的單杠上。手腕上,戴著一條細細的銀色手鏈。樸素的鏈身,沒有任何吊墜,
接口處是一個簡單的S形搭扣。和我六歲時那條一模一樣。和此刻書房地毯上那條一模一樣。
和鐵盒里那條……一模一樣!轟隆——窗外毫無預(yù)兆地炸響一聲驚雷,
慘白刺目的電光瞬間撕裂了陰沉的天幕,緊接著,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玻璃窗上,
發(fā)出密集而駭人的噼啪聲。那聲音像無數(shù)冰冷的針,
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瞬間變得一片空白的腦海。照片上的女孩,笑容青春洋溢。
那條手鏈……那條手鏈……吳澤宇說,
“給最重要的人”……盒子里那條褪色的手鏈……不是我的童年遺物。鐵盒里褪色的糖紙,
褪色的手鏈,照片上明媚的少女和她腕間刺眼的銀光……所有碎片被這驚雷狠狠劈中,
瞬間拼湊成一個巨大而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真相——那個他從小珍藏的“寶貝”,
那個他醉醺醺說要送給“最重要的人”的鐵盒,里面真正的主人,
是照片上這個笑容燦爛的陌生女孩!而我,
只是一個陰差陽錯接收了他少年情愫的……替代品?
一個他因為“順路”而習(xí)慣了、最終也順理成章娶了的……鄰居?
“順路”……原來從一開始,就不只是上下學(xué)的那條路。
巨大的荒謬感和徹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碎,痛得無法呼吸,又空得可怕。胃里翻江倒海,
惡心得幾乎要嘔吐出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抓起玄關(guān)鞋柜上的那把備用鑰匙的。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像逃離瘟疫現(xiàn)場,
像逃離一個巨大的、精心編織了二十多年的謊言。拉開門,
外面是傾盆而下的、墨汁般濃稠的雨幕,帶著一股土腥氣和凜冽的寒意,
瞬間撲打在臉上、身上。沒有猶豫,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那個剛剛還被稱為“家”的地方,
我一步就跨入了冰冷的暴雨之中。雨水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打下來。瞬間,
單薄的家居服就濕透了,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沉重得拖拽著腳步。頭發(fā)被打濕,
黏膩地貼在臉頰和脖子上,雨水順著發(fā)梢、額頭、下巴不斷流淌,模糊了視線,
嗆進鼻子和嘴里,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腥味。路燈在瓢潑大雨中變成一團團昏黃模糊的光暈,
像垂死掙扎的眼睛。車輪碾過積水的路面,發(fā)出巨大的、令人心驚的嘩啦聲,
飛濺起渾濁的水花,毫不留情地潑濺到身上。街邊的店鋪早早亮起了燈,
隔著被雨水沖刷得扭曲模糊的玻璃窗,透出里面溫暖模糊的光影和人影。那溫暖近在咫尺,
卻與我隔著冰冷的雨幕,遙不可及。我漫無目的地走著,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沒過腳踝的積水里,冰冷刺骨。去哪里?不知道?;丶??
那個地方此刻像一座華麗的冰窖。去找誰?
巨大的羞恥感和被徹底愚弄的憤怒讓我無法面對任何人。
整個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聾的雨聲、心跳失控的狂跳聲,還有血液沖上頭頂?shù)奈锁Q。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身體,卻澆不滅胸腔里那團熊熊燃燒的、名為背叛的火焰。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吸入肺里的仿佛不是空氣,而是細碎的冰渣。那個鐵盒,那條手鏈,
那張照片上陌生女孩明媚的笑臉……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眼前瘋狂閃回、放大,
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冰錐,反復(fù)刺穿著早已麻木的心臟。原來那些所謂的“順路”,
那些跨越千里的硬座,那些笨拙的關(guān)心,
甚至那枚套上手指的戒指……都可能是對另一個人的投影?而我,竟在他的劇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