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柘寺后山的洞穴入口被藤蔓遮掩,石硯用匕首割開枯藤時,碎雪簌簌落了滿肩。雍正九年的冬天冷得邪性,山風卷著冰碴子往人骨頭縫里鉆。
“是這兒了?!碧K槿對照懋嬪留下的殘圖,指尖劃過巖壁一道幾不可見的刻痕——單足鸮鳥,銜著一枚火焰狀的圓珠。與影社信物上的圖案分毫不差,只是更古拙些。
洞內(nèi)幽深曲折,火把的光僅能照亮方寸之地。石硯在前探路,每一步都踩在經(jīng)年累積的腐葉上,綿軟無聲。越往里走,空氣越發(fā)滯重,混雜著泥土、苔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書卷的氣息。
“等等。”蘇槿突然拉住石硯的衣袖?;鸸庹找?,前方地面有幾點不易察覺的深色痕跡,尚未被塵埃完全覆蓋?!把E…很新?!?/p>
石硯心頭一緊,反手將蘇槿護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按上腰間的短刀。寂靜中,唯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他們壓低的呼吸。他側(cè)耳細聽,捕捉到洞穴深處傳來的、極其微弱的金屬刮擦聲,間或有壓抑的嗆咳。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熄滅火把,借著巖縫透入的微弱雪光,悄無聲息地向聲源處潛行。轉(zhuǎn)過一道天然形成的石屏,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天然石廳出現(xiàn)在眼前。廳中央,一個蜷縮的人影正徒勞地用手刨著地面堅硬的凍土,身邊丟著一柄卷了刃的短鎬。正是戴鐸!
他比幾日前在景陽宮所見更加狼狽,右眼蒙著染血的布條,左腿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顯是摔斷了。聽到動靜,他猛地抬頭,僅剩的獨眼中射出困獸般的兇光。
“果然…是你們!”戴鐸嘶聲道,掙扎著想抓起手邊的鎬柄,卻牽動了腿傷,痛得悶哼一聲。
石硯的目光掠過戴鐸,落在石廳盡頭。那里,一具身披破舊僧袍的骸骨靠壁而坐,雙手交疊于膝上,指骨間緊緊攥著一個扁平的烏木匣子。骸骨前方的地面上,被人用利器深深劃出一個清晰的鸮鳥圖案,正是“朱砂引”!
“暗冊…”戴鐸順著石硯的目光望去,獨眼中迸發(fā)出貪婪與絕望交織的光芒,“就在那老禿驢手里!給我…把它給我!”他歇斯底里地往前爬,斷腿在凍土上拖出血痕。
石硯不為所動,警惕地環(huán)視四周。骸骨周圍的石壁有明顯的新鮮鑿痕,戴鐸顯然已在此挖掘多時。他為何如此篤定暗冊在此?那具骸骨又是誰?
“允禵已死五年,你還為誰賣命?”蘇槿突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石廳里顯得格外清冷,“值得搭上性命,甚至對懋嬪娘娘下毒?”
戴鐸的動作猛地頓住,布滿血污的臉上擠出一個怪異的笑:“賣命?哈哈哈…蘇醫(yī)官,你太高看我了?!彼瘸鲆豢谘?,目光死死盯著那具骸骨手中的烏木匣,“我只是…想活下去!暗冊里…有能讓我活命的東西!”
“活命?”石硯皺眉,“誰能用暗冊要挾你?”
“要挾?”戴鐸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渾身抽搐,“不是要挾…是滅口!那里面…有份名單…當年替允禵做臟事的所有人…包括…”他喘息著,獨眼中閃過極度的恐懼,“包括宮里…那位!”
石硯與蘇槿心頭劇震。宮里那位?允禵倒臺后,其黨羽被雍正帝清算殆盡,宮中竟還有漏網(wǎng)之魚?且位高權(quán)重到足以讓戴鐸如此恐懼?
“是誰?”石硯逼近一步,短刀出鞘半寸。
戴鐸卻突然閉緊了嘴,眼中只剩下瘋狂的執(zhí)念:“給我暗冊!否則你們…還有那個姓耿的…都得死!”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子,“大不了…同歸于盡!這洞里…可有允禵當年藏的猛火油!”
火光映亮他扭曲的面容,也照亮了石廳角落幾個半埋于土中的陶甕。刺鼻的油味隱隱傳來。蘇槿臉色一白,下意識地按住袖中的銀針。石硯則死死盯著戴鐸持火折的手,全身肌肉繃緊如弓弦。
千鈞一發(fā)之際,洞外傳來一聲清越的佛號:
“阿彌陀佛!”
一個灰衣老僧手持燈籠,緩步走入石廳,竟是潭柘寺的方丈!他身后跟著兩個手持齊眉棍的武僧,目光如電。
“戴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狈秸傻穆曇羝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放下火折,隨老衲出洞吧?;噬嫌{已至寺中,正等著問話?!?/p>
“皇上…來了?”戴鐸如遭雷擊,持火折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僅存的意志瞬間崩潰。他絕望地看了一眼那具骸骨手中的烏木匣,又看向步步逼近的武僧,突然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叫,將火折狠狠擲向最近的油甕!
“小心!”石硯一把將蘇槿撲倒在地!
預(yù)想中的爆炸并未發(fā)生?;鹫墼诳罩袆澾^一道弧線,精準地被一枚飛射而來的石子擊飛,“噗”地一聲沒入角落的濕土中,只冒起一縷青煙。
洞口處,耿精忠放下屈指的手,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他依舊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布衣,眼神卻銳利如當年。
“冥頑不靈。”耿精忠冷冷地掃了一眼癱軟在地的戴鐸,目光隨即落在石廳盡頭的骸骨上,眼神復(fù)雜難辨。他緩步上前,對著那具骸骨深深一揖。
“師叔祖…弟子來晚了?!惫⒕业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哽咽。
師叔祖?石硯與蘇槿愕然相視。
耿精忠直起身,轉(zhuǎn)向方丈:“方丈大師,有勞了。此人,”他指了指昏死過去的戴鐸,“煩請交由御前侍衛(wèi)看管?!彼挚聪蚴幣c蘇槿,目光最終停留在蘇槿緊攥的香囊上,眼神微動。
“至于暗冊…”耿精忠走到骸骨前,并未去取那烏木匣,而是俯身,極其恭敬地掰開骸骨交疊的雙手。只聽“咔嚓”一聲輕響,骸骨座下的石板竟向兩側(cè)滑開,露出一個淺淺的石龕。龕內(nèi)別無他物,唯有一卷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冊子。
耿精忠取出油布包,并未打開,而是直接遞給了石硯。
“這…”石硯愣住了。
“皇上口諭,”耿精忠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暗冊交由新任‘日鸮’石硯保管。影社所守之秘,關(guān)乎社稷根基,亦系華夏文脈。望汝等持正守心,于光明處,行守護之事。”
石硯深吸一口氣,鄭重接過那沉甸甸的油布包。入手冰涼,仿佛承載著千鈞重負與百年滄桑。
“那戴鐸所言…宮中那位?”蘇槿忍不住低聲問道。
耿精忠眼中寒光一閃,看向地上如爛泥般的戴鐸:“將死之人,攀咬罷了。允禵余孽早已肅清,不足為慮?!彼D了頓,目光掃過石硯手中的暗冊,意有所指,“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也是…皇上的意思?!?/p>
雪不知何時停了。走出山洞時,天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山下潭柘寺的鐘聲悠悠傳來,回蕩在雪后初霽的山谷間。
寺門前,明黃的儀仗靜靜矗立。雍正帝并未露面,只遣內(nèi)侍傳了句話,說京中尚有要務(wù),即刻返鑾。石硯捧著油布包裹的暗冊,與蘇槿并肩立于山門一側(cè),目送著御駕遠去。
“他終究…沒有看。”蘇槿輕聲道。
石硯低頭看著手中的包裹:“或許不看,才是真正的‘正大光明’?!彼麑祪再N胸藏好,那冰冷的觸感隔著衣物傳來,卻莫名讓人心安。
耿精忠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后,望著蜿蜒下山的儀仗,忽然道:“家父遺物中,除了‘月鸮’令牌,還有半部殘譜,記載了些影社早年間在江南的聯(lián)絡(luò)暗記。改日…送到鑒古堂去?!闭f完,也不待二人回應(yīng),便轉(zhuǎn)身走向后山禪院,灰布背影很快消失在覆雪的松徑深處。
“他變了。”蘇槿望著耿精忠消失的方向。
石硯點點頭。守陵五載,削去的是權(quán)柄鋒芒,磨不滅的,或許是骨子里那份屬于影社“月鸮”的責任。他伸出手,一片被風吹落的殘雪恰好落在掌心,瞬間化作一點冰涼的水漬。
“走吧,”石硯握了握那點濕痕,看向蘇槿,“該回去了。宮里…怕是又有新送來的古物等著鑒別了。”
蘇槿微微一笑,將一縷被風吹亂的發(fā)絲別到耳后,發(fā)間的銀杏簪在雪光下溫潤生光。兩人并肩踏著積雪向山下走去,身后只留下兩行深淺不一的足跡,很快便被新落的雪花溫柔覆蓋。
山寺的晚鐘再次敲響,悠長而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