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的手像鐵鉗一樣箍著容與的手腕,拖著他幾乎是腳不沾地地穿過一道道幽深的宮墻夾道。冷硬的青石板在容與腳下飛快后退,每一次踉蹌都讓他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幾乎要撞碎肋骨。身后天庫閣的混亂喧囂被厚重的宮墻層層阻隔,漸漸模糊,但那濃烈的血腥氣,那玉印砸碎頭骨的悶響,那袖口一閃而過的冰冷金線螭龍,還有血泊邊緣刺目的朱砂鳥紋…卻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著他,在腦海里反復上演,清晰得毫發(fā)畢現(xiàn)。
舅父一路沉默,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額角沁出的冷汗被寒風一吹,結成了細小的冰晶。他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卻又像穿透了層層宮闕,看到了某種無法言喻的恐怖深淵。容與能感覺到他攥著自己手腕的手在劇烈地顫抖,冰冷的汗浸透了兩人的衣袖。
他們住的地方在內(nèi)務府營造司后面一片低矮擁擠的排房里,專供像舅父這樣品級低微的匠役及其家眷棲身。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糊著厚厚高麗紙的破舊木門,一股混合著劣質炭火煙氣、陳舊霉味和廉價墨汁的味道撲面而來。小小的屋子里陳設簡陋,一鋪土炕占了半間,炕桌上一盞豆油燈勉強照亮方寸之地,映著舅母那張因常年操勞而顯得愁苦焦慮的臉。
“怎地去了這么久?臉色這般難看…”舅母放下手里縫補的舊衣,剛開口詢問,就被舅父粗暴地打斷。
“閉嘴!”舅父猛地低吼一聲,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和一種近乎失控的暴躁。他反手“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門,插上門栓,動作大得震落了門框上簌簌的塵土。他背靠著門板,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剛逃離了惡鬼的追捕。
舅母被嚇得一哆嗦,手里的針線掉在炕上,驚疑不定地看著舅父,又看看臉色同樣蒼白、眼神有些發(fā)直的容與。“當家的…這…這是怎么了?”
舅父沒理她,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容與,那目光銳利得像要穿透他的皮肉,直刺靈魂深處。他一步步逼近,陰影將瘦小的容與完全籠罩。
“說!”舅父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在天庫閣,你到底看見了什么?一樣一樣,給我說清楚!尤其是那個盒子!那個盒子上的東西!”
容與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舅父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比天庫閣的血腥更讓他心慌。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那些清晰無比的畫面在腦中翻騰,卻像被無形的泥漿堵住了出口。他習慣性地低下頭,視線落在舅父沾滿泥土、磨損嚴重的舊棉鞋鞋尖上,那上面有幾道不規(guī)則的劃痕,邊緣沾著一點凝固的褐色污漬,像是干涸的泥點,又像…
“啞巴了?!”舅父的耐心被巨大的恐懼和焦灼耗盡,猛地伸手抓住容與的肩膀用力搖晃,力道大得讓容與覺得骨頭都在呻吟,“看著我!說!那盒子!那上面畫的什么?!”
劇烈的晃動讓容與腦中那些凝固的、色彩分明的畫面瞬間碎裂,又急速重組。他被迫抬起頭,撞進舅父那雙因恐懼而近乎瘋狂的眼睛里。
“鳥…”容與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他努力回憶著那血泊邊緣的圖案,每一個細節(jié)都纖毫畢現(xiàn),“一只鳥…單足…站著…頭仰著…嘴里…叼著火…圓的…像珠子…火…朱砂…紅的…”他斷斷續(xù)續(xù)地描述著,詞匯匱乏,卻精準地勾勒出那神秘圖騰的輪廓。
“單足…仰首…銜火珠…”舅父喃喃重復著這幾個詞,每重復一遍,臉色就灰敗一分,最后竟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抓著容與肩膀的手頹然松開,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靠在了冰冷的土墻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他眼中的恐懼瞬間化為一片死寂的絕望,嘴唇哆嗦著,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當家的!”舅母驚呼一聲撲過去扶他。
“完了…”舅父失神地望著低矮、被油煙熏得發(fā)黑的屋頂椽子,仿佛看到了滅頂之災的降臨,“是它…真的是它…朱砂引…銜火之鸮…那是…催命的符咒啊…”他猛地閉上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布滿皺紋的眼角淌了下來,混著臉上的灰塵,留下兩道污濁的痕跡。
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舅母壓抑的啜泣和舅父粗重絕望的喘息。豆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土墻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如同蟄伏的鬼魅。那“朱砂引”、“銜火之鸮”幾個字,像冰冷的毒蛇,鉆進容與的耳朵,纏繞上他的心臟,帶來比目睹殺人更刺骨的寒意。他不懂那是什么,但舅父的反應告訴他,那比嵌在何進忠后腦的玉印,比袖口的金線螭龍,更加致命。
那一夜,容與縮在冰冷的炕角,裹著硬邦邦、帶著霉味的薄被,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舅父舅母在另一頭翻來覆去,長吁短嘆,壓抑的恐懼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幾乎令人窒息。
只要一閉上眼睛,天庫閣的景象就洶涌而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刺眼的色彩,將他拖入無邊的噩夢漩渦。
他看到何進忠那瞬間空白的臉,后腦勺上猙獰的血肉窟窿,溫熱的血像粘稠的漆,在紅呢桌面上肆意流淌。那方沾滿紅白穢物的羊脂白玉印,青金石寶珠在血污中幽幽閃光,螭龍的口猙獰地大張著,仿佛要吞噬一切。
他看到那道鬼魅般的黑影,暴起時撕裂空氣的尖嘯,那戴著黑皮手套的手握著玉印砸下時純粹的、毀滅性的力量感。每一次砸落,都伴隨著那令人牙酸的“噗嗤”聲,在死寂中無限放大,震得他耳膜欲裂。
他看到那深色袖袍翻飛時,內(nèi)側一閃而過的金線螭龍紋。那純粹冰冷的金色,那與玉印螭龍幾乎一模一樣的盤踞姿態(tài),每一個鱗片轉折都清晰無比,帶著御用織造局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尊貴與威嚴。那金色在他黑暗的視野里反復亮起,像一道無聲的閃電,每一次都帶來更深的寒意。
最揮之不去的,是血泊邊緣,那個靜靜躺倒的黑漆描金盒。盒蓋大開,明黃的襯綢上,那只用朱砂描繪的怪鳥鮮紅欲滴。單足而立,姿態(tài)孤傲,仰首向天,尖喙中銜著那枚圓潤的火焰寶珠。朱砂的紅,濃烈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在昏暗和殷紅的背景中,散發(fā)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妖異和不祥。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孔,吸引著所有窺探的目光,也散發(fā)著致命的詛咒氣息。舅父絕望的淚水,那“朱砂引”、“銜火之鸮”的囈語,與這血紅的圖騰反復重疊,構成噩夢最深沉的底色。
冷汗浸透了容與單薄的里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在無邊無際的恐懼與冰冷中瑟瑟發(fā)抖。每一次被噩夢驚醒,窗外呼嘯的寒風都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拍打著薄薄的窗紙。他睜大眼睛,在絕對的黑暗里,那些色彩和形狀依舊固執(zhí)地盤踞著,比現(xiàn)實更加清晰、更加銳利。忘掉?他絕望地意識到,這深入骨髓的烙印,這被強行塞入腦海的、冰冷而血腥的秘密,他恐怕一生都無法擺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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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寒氣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排房低矮的屋頂上。一夜未眠的舅父,眼窩深陷,面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塵土。他沉默地收拾著畫具——一個磨禿了毛的排筆,幾塊干硬的墨錠,還有幾管用舊了的顏料。動作遲緩,帶著一種行將就木般的沉重。
“今兒…還去?”舅母端著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糙米粥,聲音發(fā)顫,眼里滿是憂懼。
舅父沒抬頭,只是將最后一塊赭石顏料塞進破舊的布褡褳里,用力緊了緊帶子,仿佛在給自己打氣?!安蝗??等著坐吃山空,還是等著…大禍臨頭?”他的聲音沙啞干澀,“越是這時候,越得穩(wěn)住。該當差當差,該畫圖畫圖。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他最后一句是說給容與聽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容與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碗里寡淡無味的粥水,滾燙的粥滑過喉嚨,卻驅不散心頭的冰冷。舅父那深藏的恐懼,如同無形的枷鎖,也沉沉地壓在了他的肩上。
舅父終究還是帶著容與出門了。去內(nèi)務府造辦處下屬的“如意館”,那是他安身立命、也是容與未來可能糊口的地方。一路上,舅父的脊背挺得筆直,但腳步卻比往日沉重許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薄冰之上。容與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習慣性地低垂,掃過宮墻夾道里那些熟悉的青石板路。一塊石板中心有道長長的裂縫,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另一塊邊角缺了一小塊,露出里面粗糙的石胎;還有一塊表面布滿了細密的雨點狀凹坑…這些冰冷、不變、沒有生命的細節(jié),此刻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帶來些許安全感的錨點。他貪婪地記憶著,試圖用它們填滿腦海,擠走那些血腥的畫面和詭異的符號。
如意館位于慈寧宮花園西側,一處相對僻靜的小院。院落不大,幾間寬敞的畫室一字排開,空氣中常年彌漫著松煙墨、礦物顏料和糨糊的混合氣味。館里供奉的都是些為皇家繪制書畫、裝飾器物、臨摹古畫的畫師畫工,品級不高,但規(guī)矩森嚴。
舅父帶著容與走進他所在的那間畫室時,里面已有幾個畫工在忙碌。炭盆燒得并不旺,室內(nèi)溫度比外面好不了多少。畫工們穿著半舊的棉袍,袖口和前襟沾著各色顏料,大多沉默寡言,各自對著畫案上未完成的作品,或勾勒線條,或敷染色彩。氣氛有些異樣。往日里雖也安靜,但總有些研墨、翻紙的細微聲響,今日卻靜得有些壓抑。當舅父和容與進來時,幾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來,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又迅速移開,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潔的東西。
“張師傅來了。”一個年紀稍長的畫工,姓王,算是這間畫室的小頭目,對著舅父(張畫匠)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招呼了一聲,但眼神閃爍,顯然心不在焉。
舅父點點頭,喉結滾動了一下,算是回應,沒多說話,徑直走向自己靠窗的那個畫案。容與習慣性地走到角落一個矮凳坐下,那里放著些打雜用的工具和廢棄的紙邊。
“聽說了嗎?”一個年輕些的畫工,姓李,終是按捺不住,壓低聲音打破了沉默,他一邊用細筆小心地勾勒著一幅山水畫稿上的松針,一邊用眼神示意著天庫閣的方向,“昨兒個…那邊出大事了!何掌案…人沒了!”
“噤聲!”王畫工立刻嚴厲地瞪了他一眼,緊張地左右看看,“宮里頭的事,也是我們能嚼舌根的?不要命了!”
李畫工縮了縮脖子,但還是忍不住嘀咕:“可…可這也太嚇人了!就在當鋪里…聽說腦漿子都…唉!這往后,誰還敢往那邊去支領東西?”
“少說兩句!”王畫工再次呵斥,但自己的臉色也透著蒼白,“上面自有定奪。咱們只管低頭畫好自己的畫,旁的,一概不知,一概不問!管住嘴,才能活得長!”他說這話時,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舅父和容與的方向,帶著明顯的警告意味。
舅父握著筆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滴濃墨滴落在剛鋪好的宣紙上,迅速暈開一團刺目的黑。他盯著那團墨漬,眼神空洞,仿佛透過它看到了別的什么。容與把頭埋得更低,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矮凳粗糙的邊緣。畫室里彌漫開的不僅是顏料和糨糊的氣味,還有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懼。這恐懼如同冰冷的蛛網(wǎng),從血案現(xiàn)場蔓延開來,無聲無息地籠罩了這座宮城的一角。每個人都感覺到了,每個人都試圖裝作若無其事,但那份強裝的鎮(zhèn)定,比慌亂本身更加壓抑。容與知道,天庫閣的血,那袖口的金線,那朱砂的鳥,還有舅父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已經(jīng)像無形的烙印,打在了他和舅父的身上。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紫禁城里,有些東西一旦看見,就再也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