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的試卷堆得搖搖欲墜。頭頂那幾臺老吊扇嘎吱嘎吱響，吹的風都是熱的，混著汗味兒和粉筆灰味兒，聞得人頭暈。楊妤晚盯著數(shù)學卷子上那道幾何題。那些輔助線繞來繞去，看得眼暈，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一個小洞，思緒像被漿糊裹住。
“楊妤晚?！?陳老師的聲音不高，但像根針，一下子扎破了教室里的嗡嗡聲，扎進了楊妤晚的耳朵里。
楊妤晚猛地站起來，背脊僵直，額頭幾乎貼到卷子上。心咚咚直跳，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
“這次月考，年級排名下滑了八名?！?陳老師推了推眼鏡，那鏡片后的眼神掃在她身上，涼颼颼的。
“重點班的門檻，不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他頓了頓， “再這樣下去，怎么給你自己一個交代?！?他把 “交代” 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楊妤晚嘴唇動了動，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手指不自覺地摳著桌邊，木刺扎進指甲縫里，尖銳的疼痛讓她身體一顫。
“放學后，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陳老師說完，轉(zhuǎn)身。粉筆 “篤篤……” 地敲著黑板，每一下都像敲在楊妤晚的心上。
下課鈴響起，同學們?nèi)绾樗阌肯蜷T口。楊妤晚卻像被釘在椅子上，半天都沒動。等人都走光了，她才背起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書包，一步一步走出教室。
“楊妤晚，你這次考試怎么回事？” 陳老師坐在辦公桌后，眼鏡片后的眼睛直直盯著她。
楊妤晚低著頭，絞著手指：“老師，我…… 我也不知道，可能沒發(fā)揮好?！?/p>
“沒發(fā)揮好？” 陳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 “沒發(fā)揮好能下滑八名？你平時的努力都去哪兒了？”
“我……” 楊妤晚的眼眶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好了，回去吧。希望下次不要再讓我失望?！?陳老師揮揮手，楊妤晚如蒙大赦，逃離了辦公室。
傍晚的風帶著絲絲涼意，卻吹不散楊妤晚心頭的燥熱。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印在地上。書包帶子勒進肩膀。她低著頭，只看到自己腳前那一小塊地，灰撲撲的水泥縫，沒完沒了。
推開家里那扇漆皮都剝落了的舊鐵門，一股混雜著消毒水、炒菜的油煙和壓抑的氣息撲面而來。
慘白的燈光下，楊建國坐在舊沙發(fā)上，捏著幾張紙，眉頭緊鎖。蔣慧坐在廚房門口小板凳上摘豆角，動作慢吞吞的，眼睛卻時不時往客廳看，一臉擔心。楊妤晚知道，父親手里是她的成績單和排名表。
“回來了？” 楊建國頭也沒抬，聲音沉悶。
“嗯?！?楊妤晚的聲音小得像蚊子，把書包輕輕放在墻角矮凳上，生怕弄出一點動靜。
楊建國抬起頭，臉色陰沉：“說說吧?！?/p>
楊妤晚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兩只手死死攥著校服下擺，指關(guān)節(jié)都捏白了。
“物理，98？” 楊建國聲音拔高， “年級排名掉到三十六？重點班尾巴都抓不住了！楊妤晚！你告訴我，你在學校一天到晚干什么呢？魂兒丟啦？！”
“我…… 我下次會努力的……” 楊妤晚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見。
“下次？還下次！” 楊建國噌地站起來，那大個子一下子把燈光都擋住了，一片陰影把她罩住。
“沒有下次了！看看你這樣！沒點出息！我跟你媽累死累活，省吃儉用供你上學，是讓你給我們丟人現(xiàn)眼的？！” 他越說越氣。
刺啦！
幾張卷子瞬間被他撕成了碎片！
嘩啦！
雪白的紙片，帶著刺眼的紅叉，紛紛揚揚飄落。落在玻璃茶幾上，掉在地磚上。還有幾片，飄到了楊妤晚腳邊。
那撕紙的聲音在她耳朵里嗡嗡響。楊妤晚僵在原地?？粗厣夏切┧槠?，一種冰冷的絕望如潮水般淹沒了她，堵得胸口劇痛。連哭都忘了，就呆呆地看著腳邊那紙片，上面還印著她名字 ——“楊妤晚”。
“爸，我錯了……” 楊妤晚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錯了？錯了就能把成績哭上去？！” 楊建國的聲音更加嚴厲， “你給我回屋去好好想想！”
楊妤晚慢慢蹲下，伸出顫抖的手指，去撿起腳邊那片寫著自己名字的紙。動作慢得像電影慢放，指尖就在要碰到的時候 ——“姐！你看我畫的！” 七歲的楊雨婷舉著畫紙從里屋沖出來，手里舉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歪歪斜斜的畫著太陽和房子，臉上還沾著水彩筆印子。
“哎呀，婷婷！別鬧！” 蔣慧趕緊壓低聲音，慌亂地把女兒往廚房推，“媽在做飯呢，去找你弟弟玩。” 楊雨婷抱著媽媽的腿，回頭擔憂地看了一眼姐姐，不情愿地往廚房挪去。
廚房里，五歲的楊小磊趴在小板凳上，專心地玩他那個缺了輪子的玩具小汽車，嘴里還給汽車 “嘟嘟嘟” 地配音。小屁股撅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對客廳里的事毫無察覺。
楊建國被這一打斷，顯得更煩躁了。重重地 “哼” 了一聲，一屁股坐回沙發(fā)，抄起旁邊的報紙，嘩啦嘩啦翻著，那聲音又急又響，像在趕蒼蠅，但更像是在警告所有人：閉嘴！
廚房傳來鍋鏟碰撞聲，楊雨婷壓低的小奶音：“媽媽，爸爸為什么生氣了？姐姐怎么了？” 蔣慧含糊應著。
客廳里彌漫著那種讓人窒息的氣息。
楊妤晚僵硬地撿地上一片片碎紙片。每撿起一片，都覺得沉甸甸的。
“媽，我錯了……” 楊妤晚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孩子，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成績下滑不是小事?！?蔣慧的聲音帶著無奈，“你得好好反思反思，為什么會考成這樣?！?/p>
楊妤晚把那些碎片攏在手心，攥得死緊。沒看她爸，低著頭，像個木偶一樣回到靠墻的小書桌邊。
拉開書包最底層的夾層，把那團紙屑使勁塞進去，好像這樣就能把它埋起來一樣。
蔣慧端著一盤青菜走出廚房?？匆谎叟畠?，又瞥了一眼丈夫，嘴唇動了動，最終沉默。把菜輕放飯桌，默默回廚房，背影是那么的無力。
“媽媽，我餓了……” 楊雨婷怯生生聲音從門邊傳來。
“快了，婷婷乖，再等一下?！?蔣慧聲音帶顫。
客廳里，楊建國重重嘆了口氣，聲音疲憊不堪：“……吃飯吧?！?/p>
蔣慧把一碗蒸得嫩嫩的雞蛋羹推到楊小磊面前，又給楊雨婷夾了幾塊肉。
“小磊多吃點，長身體。婷婷別挑食?！?她說著，飛快地瞟了楊妤晚一眼，眼神復雜，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把一盤青炒土豆推了推。
楊小磊吃得呼嚕響，小嘴油乎乎的。楊雨婷拿著勺子，低著頭，小口小口地扒拉著飯粒，不像平時那樣嘰嘰喳喳，偶爾偷偷抬眼看看爸爸又看看姐姐。
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冷硬聲音。
楊妤完低著頭，一粒一粒地數(shù)著碗里的米，喉嚨里像堵了塊石頭，怎么也咽不下去。
“媽，我吃不下去……” 楊妤晚的聲音帶著哽咽。
“吃不下也得吃，長身體呢。” 蔣慧的聲音帶著一絲嘆氣。
城市五顏六色的燈光透過薄窗簾擠了進來，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變幻的影子，像好多雙眼睛在冷冷地看著。
吃過晚飯后，楊妤晚拉開抽屜，拿出那本厚得像磚頭一樣的物理練習冊。翻開，密密麻麻的字和符號擠在一起，瞬間眼前發(fā)黑，胃里一陣翻騰。
“媽，物理題我真看不懂……” 楊妤晚的聲音帶著哭腔。
“看不懂？！是不是又沒用心？” 楊建國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怒氣。
“我真的很用心了……” 楊妤晚的眼淚瞬間決堤，滴落在練習冊上。
閉上眼，不是幾何題在晃，就是那些碎紙片在飛。
還有她爸那張鐵青的臉，陳老師鏡片后面涼颼颼的眼神。
明天還有新的卷子，新的排名……
還有家里這讓人喘不過氣的壓抑……
一種說不出的害怕，籠罩了她。
窗外的燈還在閃，花花綠綠的，映在她眼睛里，卻一點溫度都沒有。
“媽，我害怕……” 楊妤晚的聲音帶著顫抖。
“怕什么？好好學，別東想西想?！?蔣慧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一絲疲憊。
“明天……？明天能有什么不一樣？” 楊妤晚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那股絕望給摁滅了。她攥緊了拳頭，指尖掐進手心的疼。是她現(xiàn)在唯一能感覺還活著的東西。
夜，像墨汁一樣，徹底潑了下來，淹沒了這間小屋子，也淹沒了楊妤晚的眼睛。
“這日子，可怎么辦呀……” 蔣慧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一絲無奈的嘆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飄向客廳丈夫的一句無望的問詢。
那晚之后，家里陷入一種更深的沉默。楊建國臉上的陰云始終沒有散去，看楊妤晚的眼神像看一件蒙塵的擺設(shè)。蔣慧的嘆氣聲更頻繁了，卻不再輕易開口安慰女兒。飯桌上的空氣凝固得像鉛塊，只有碗筷偶爾碰撞的冰冷聲響。楊小磊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不再像往常那樣肆無忌憚地吵鬧，楊雨婷也變得格外安靜，大眼睛里藏著小心翼翼的擔憂。
楊妤晚感覺自己像被困在一個透明的繭里。她機械地上學、放學，坐在教室里，老師的聲音和陳老師鏡片后的冷光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她拼命想集中精神，想證明自己，但那些公式、定理、單詞，像細沙一樣從指縫中溜走。晚上對著練習冊，眼前晃動的不是題目，而是那紛紛揚揚的碎紙片，父親鐵青的臉，還有母親那聲無力的嘆息。
“媽，我害怕……” 有一次，她對著廚房的背影喃喃，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蔣慧翻炒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更低地嘆了口氣：“怕……怕也得學啊?！?那聲音里，是比責備更讓楊妤晚心慌的疲憊和認命。
她開始失眠。城市的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變幻的光斑，像無聲窺探的眼睛。她睜著眼，聽著客廳里父母壓得極低的、卻總也避不開她耳朵的交談碎片。
“……老這樣下去不行……”
“……老師今天又打電話了……”
“……她爺爺那邊……總歸是個出路……”
這些只言片語像冰冷的針，一下下扎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一種模糊卻巨大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緊了她的心臟，比撕卷子那晚的絕望更甚。她隱隱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被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