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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圍城劫 一隻幸運的貓 112453 字 2025-07-05 12:5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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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成績帶來的短暫喧囂,如同灶膛里最后一簇跳動的火苗,被南方年關濕冷入骨的寒氣徹底撲滅,只留下了冰冷的灰燼。

沒有鋪天蓋地的大雪,只有無孔不入的陰冷,鉆進老屋的每一個縫隙。

爺爺去集上的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回來時背上那舊竹筐卻總顯得空蕩。有時是幾根沾著泥漿、瘦小的冬筍,有時是一小把被霜打蔫的蒜苗,在濕冷的空氣里散發(fā)著微弱的生氣。

奶奶把腌在瓦缸里的酸菜翻出來,佝僂著腰在刺骨的井水里一遍遍淘洗,試圖洗去些咸澀,好讓年夜飯那張單薄的桌子上,能多一道勉強算得上“菜”的東西。

雞圈里僅存的那只烏骨雞,成了全家目光聚焦的“金疙瘩”。奶奶喂食時動作輕得不能再輕,眼睛緊盯著它,嘴里無聲地念叨著,盼它能多擠出幾個寶貴的蛋。

灶房里水汽彌漫,蒸米糕微弱的甜香和熬煮骨頭湯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勉強營造出一絲年節(jié)的氣氛。奶奶佝僂著腰在灶臺前忙碌,鍋鏟碰撞出單調(diào)的聲響。楊妤晚蜷縮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沉默地往爐膛里添著半濕的柴禾。火苗虛弱地舔著鍋底,發(fā)出有氣無力的“噼啪”聲,映著她的臉。

“晚晚,”奶奶用圍裙角擦了擦濕漉漉的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試探,“你看……你叔他們……該是今兒到吧?這菜……是不是……太寡淡了些?”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飄向堂屋角落那部蒙塵的舊電話機,又像被燙到般飛快收回,眼里滿是忐忑。

楊妤晚沒抬頭,用火鉗機械地撥了撥灶膛里的火?!澳?,夠了?!甭曇羝降寐牪怀鋈魏尾?。

爺爺蹲在堂屋的門檻里面,避著門外飄進來的、冷雨絲,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辛辣的煙霧繚繞著他的臉,他的目光越過低矮的院墻,盯著門外那條被雨水泡得泥濘不堪的小路,仿佛要將它望穿。

偶爾有鄰居穿著嶄新厚實的棉襖,提著鼓鼓囊囊年貨禮盒走過院門,隔著雨幕高聲招呼:

“老楊頭!建民一家子該回了吧?今年妤晚丫頭考得這么好,年級第六!建民兩口子還不得樂開花,帶老多好東西回來犒勞閨女吧?”

“就是!妤晚出息了!老楊頭,你們今年可算能過個好年了!”

爺爺只是從喉嚨里擠出幾聲含糊的“嗯”、“啊”,臉上勉強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便迅速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吧嗒著煙嘴。煙鍋里那點微弱的紅光,在昏暗的光線下,映著他眼中深不見底的晦暗。

沉默,像這南方冬天冰冷的雨水,無聲無息地滲透進老屋的每一塊磚瓦,每一寸空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臘月廿八下午,一陣汽車喇叭聲,撕破了小院的沉悶。一輛沾滿黃泥漿的舊面包車,吱嘎一聲,歪斜地停在了泥濘的院門外。

車門“嘩啦”打開。叔叔楊建民裹著一件半新的仿皮夾克跳下車,搓著凍得發(fā)紅的手,哈著白氣:“凍死了凍死了!這破路!”嬸嬸袁夢碧緊隨其后,裹著件亮紫色的羽絨服,手里拎著兩個超市的紅色大塑料袋,聲音清脆:“爸!媽!我們回來了!”堂弟楊萬斌和堂妹楊小妤像兩只出籠的小獸,穿著嶄新厚實的羽絨服,小臉被冷風吹得通紅,卻興奮地尖叫著沖進院子:

“爺爺!奶奶!我們回來啦!有糖嗎?”楊小妤的聲音又尖又亮,像一把小錐子。

小院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聲浪填滿。奶奶濕著手就從灶房奔了出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喜和局促:“哎喲!可算到了!凍壞了吧?快進屋快進屋!”爺爺也趕緊在門檻上重重磕了磕煙鍋,站起身,臉上僵硬的線條似乎被這喧鬧沖淡了些許。

袁夢碧利落地把塑料袋往奶奶懷里塞,帶著一種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媽,拿著!這是給晚晚和小虎他們買的巧克力糖,進口的!還有建民廠里發(fā)的年糕禮盒,城里大超市買的,比集上那些強多了!”

楊建民拍了拍兒子楊萬斌戴著毛線帽的腦袋,嗓門洪亮:“爸,媽!年貨備齊了吧?今年廠里效益還湊合,我們特意多割了幾斤五花肉!管夠!”他的目光掃過依舊顯得空蕩冷清的院子,最后落在聞聲從小屋門口走出來的楊妤晚身上,臉上堆起刻意的笑容,“晚晚!聽你爺電話里說考了年級第六?好家伙!真有你的!比你那個就知道打游戲的弟弟強一百倍!”他用力拍了下楊萬斌的后腦勺。

楊妤晚站在小屋門口,身上裹著那件洗得發(fā)白舊棉襖。刺骨的寒風鉆進領口,她看著叔叔一家光鮮簇新的行頭,堂弟妹紅潤飽滿的臉蛋,還有嬸嬸手里那兩個仿佛散發(fā)著城市氣息的紅色塑料袋。

她張了張嘴,想應一聲,喉嚨卻像被冰冷的棉絮堵死,只擠出干澀的兩個字:“……叔,嬸?!?/p>

奶奶已經(jīng)忙不迭地推著袁夢碧往堂屋里讓,嘴里不住念叨:“快進堂屋暖暖!外頭冷,濕氣重,別凍著孩子!”狹小的堂屋瞬間被嘈雜的寒暄聲和兩個孩子興奮的嘰喳聲塞得滿滿當當。楊建民的大嗓門和袁夢碧清脆的笑聲,帶著一種與這老屋格格不入的熱鬧。

楊妤晚默默地退后一步,緊貼著自己小屋的門框,像一個局外人看著這幕的“團圓”。爺爺臉上帶著久違的笑意,幫著提那并不算沉重的年糕禮盒。奶奶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又是倒熱水又是找毛巾,那份帶著卑微的殷勤,像針一樣刺在楊妤晚心上,又沉又悶,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喧鬧達到頂峰時——

“叮鈴鈴——!叮鈴鈴——!”

那部蜷縮在堂屋角落舊電話機,像是被熱鬧驚醒,驟然爆發(fā)出尖銳刺耳的鈴聲!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奶奶手里端著的熱水杯猛地一晃,滾燙的水潑灑出來,燙紅了她的手背,她卻毫無知覺,只是望向電話機。

爺爺臉上那點剛擠出來的笑意瞬間碎裂,他猛地扭頭,眼睛盯住那部響個不停的黑色機器。

楊建民和袁夢碧也停下了動作,臉上帶著一絲不悅和疑惑。

爺爺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起那沉重的聽筒,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期盼:

“喂?!……建國?!是建國不?!”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巨大的機器轟鳴聲,幾乎要震碎耳膜。父親楊建國疲憊沙啞的聲音,被那片噪音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不清:

“……爸……是我……” 巨大的噪音間隙,他的聲音像從深水里浮上來,“……廠里……剛接了批大單……趕工……老板說了……過年……三倍工資……頂平時……干半個月……”

爺爺握著聽筒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指關節(jié)捏得死白。他臉上因叔叔一家回來而勉強浮起的一點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變得一片灰敗。眼睛里,那點因鈴聲燃起的亮光,徹底熄滅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沉默地聽著,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堂屋里只有電話聽筒里傳出的流水線的嘈雜聲,清晰地灌入每個人的耳朵。那聲音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骨縫里,帶來一種生理性的顫栗。

電話那頭的聲音還在噪音的縫隙里掙扎,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陳述:

“……火車票……根本搶不到……黃牛票……貴得嚇人……來回一趟……得搭進去多少工錢……爸……你跟媽……跟晚晚……好好的……等過完年……忙完這陣……給你們……寄點錢……”

那機器的轟鳴聲再次暴漲,幾乎要徹底吞噬掉他最后的話語。

“哐當!”

奶奶手里的搪瓷杯終究還是掉在了水泥地上,熱水四濺,碎瓷片崩開。她失魂落魄地站著,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砸在濺濕的地面上。

袁夢碧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她撇了撇嘴,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嘖?!?/p>

楊建民煩躁地用力抓了抓頭發(fā),眉頭擰成了疙瘩,低聲咒罵了一句:“又是三倍工資!”兩個孩子也感到了這驟然降臨的窒息,停止了打鬧,不安地縮到了父母身后。

爺爺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吸氣聲都嘶啞了。他對著話筒,聲音干澀:

“……嗯……知道了……在外頭……顧好自己……別……別太累……”

他甚至都沒提楊妤晚考了第六,沒提楊建民一家已經(jīng)回來了,更沒提“過年”。

仿佛所有關于團聚的期盼,在那“三倍工資”和“黃牛票太貴”面前,都成了最蒼白無力的笑話。

“咔噠?!?/p>

他重重地掛斷了電話。

那根連接著千里之外維系著最后一絲渺茫希望的線,徹底斷了。

堂屋里一片寂靜。奶奶失魂落魄地站著,無聲的淚水順著臉頰不斷滑落。爺爺佝僂著背,像一截被驟然抽走所有生機的朽木,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挪地走回剛才他蹲坐的門檻角落。他顫抖著摸索出煙袋,煙絲撒了一地,手抖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勉強裝好點燃。辛辣的煙霧再次將他籠罩,那佝僂的身影在煙霧里縮得更小,仿佛要縮進地縫里去。

袁夢碧皺著眉,嫌棄地用腳尖撥了撥地上的碎瓷片,尖聲道:“哎喲,這摔的!多危險!建民,趕緊掃掃!別扎著孩子!”

楊建民重重嘆了口氣,帶著一絲不耐煩的憐憫,看向僵立在門邊的楊妤晚:“晚晚,還愣著干啥?趕緊去拿掃帚簸箕來收拾了!”

父親模糊嘶啞的聲音,帶著巨大噪音背景的“三倍工錢”和“不回了”,爺爺蜷縮在煙霧里那死寂絕望的背影,叔叔語氣里的不耐,嬸嬸臉上那刺眼的輕蔑,堂弟妹身上簇新得刺目的衣服……

所有的碎片,瞬間化作洶涌的冰潮,將她從頭到腳徹底淹沒!

胸口像被巨石死死壓住,悶痛得無法呼吸。楊妤晚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撞開了小屋的門,沖了進去,然后“砰”地一聲巨響,將門外所有的憐憫,喧囂現(xiàn)實,死死地關在了外面!

大年三十,纏綿的冷雨依舊淅淅瀝瀝,敲打著老舊的瓦片,發(fā)出單調(diào)而令人心煩的聲響,像永遠流不完的眼淚。

老楊家堂屋的方桌上,確實比往年多擺了幾個菜。一盤油光發(fā)亮的紅燒肉,奶奶一狠心多放了些醬油,一盤金黃的炒雞蛋是那只烏骨雞最后的貢獻,一盤切得整整齊齊的白切雞還是楊建民帶回來的那只凍雞,還有一大碗飄著幾片蔫黃青菜的骨頭湯。桌子中央,擺著楊建民特意帶回來的八寶飯,顯得格外突兀。

爺爺悶頭喝著寡淡的湯,幾乎沒動筷子。奶奶不停地給每個人碗里夾肉,尤其是給楊萬斌和楊小妤,嘴里不斷地重復著:“吃,多吃點肉……” 袁夢碧挑剔地用筷子翻撿著碗里的青菜,小聲對旁邊的楊建民抱怨:“這菜葉子都黃了,一股子味,城里超市的青菜水靈靈的……”

楊建民“唔”了一聲,低頭扒飯,沒接茬。

楊妤晚低著頭,小口小口地扒拉著碗里的白飯。楊萬斌啃著雞腿,吃得滿嘴油光,發(fā)出吧唧的聲音。楊小妤穿著一件嶄新的粉紅色毛衣,領口綴著閃亮的塑料水鉆,在昏黃的白熾燈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斑。她晃著小腦袋,水鉆閃閃發(fā)光,突然揚起甜膩的嗓音對袁夢碧說:

“媽媽!我的新毛衣好看嗎?比妤晚姐那件棉襖好看一百倍吧?像小公主一樣!”她得意地轉(zhuǎn)了個圈。

袁夢碧臉上掠過一絲尷尬,飛快地瞪了女兒一眼,低聲呵斥:“閉嘴!吃你的飯!哪來那么多話!”隨即又立刻堆起滿臉夸張的笑容,伸長胳膊夾了一大塊肥膩的紅燒肉,不由分說地放進楊妤晚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飯碗里,聲音拔高,帶著刻意的熱情和某種說不出的意味:

“晚晚!快吃肉?。】茨闶莸酶寡坎怂频?!讀書多費腦子啊!考得那么好,年級第六呢!可得好好補補!別光扒拉米飯!你爸……唉,你爸他……”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嘆了口氣,“……也是沒辦法,廠里趕工,三倍工資呢!都是為了多掙點錢嘛!理解一下,???”

那刻意加重的“年級第六”和“三倍工資”、“多掙點”,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楊妤晚的心上,滋滋作響。

她看著碗里那塊油膩膩的紅燒肉,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啪嗒。” 她猛地放下筷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她站起身,聲音低啞卻穿透了雨聲:

“爺爺奶奶,你們慢吃。我飽了?!?/p>

說完,她頭也不回,幾乎是逃離般沖回了自己那間冰冷的小屋。

“砰!”

門在身后重重關上,隔絕了堂屋彌漫的尷尬和虛偽,隔絕了奶奶瞬間涌上的擔憂目光,隔絕了袁夢碧那未說完的、帶著施舍意味的“安慰”。

狹小的空間瞬間被黑暗填滿??諝庀衲痰哪z水,黏稠得令人窒息。楊妤晚背靠著門板,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屋外,堂妹楊小妤那件新毛衣上廉價水鉆折射的刺眼光斑,嬸嬸袁夢碧那張帶著虛偽憐憫和隱秘優(yōu)越感的臉,叔叔楊建民那聲不耐煩的“掃地去”,爺爺煙霧中那絕望佝僂的背影,父親電話里那被機器轟鳴吞噬的“三倍工資”……所有冰冷的畫面,在她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

她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黑暗中,只有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帶來的疼痛,和胸腔里那無聲的嘶鳴。


更新時間:2025-07-05 12:5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