褲袋里那震動驟然消失,如同被掐斷的電流。幽藍(lán)光芒也瞬間隱沒在黑暗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門后的陰影中,楊妤晚身體因剛才的異狀和恐懼而微微顫抖。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蓋過了隔壁爺爺奶奶均勻的呼吸聲。
口袋里那幾張皺巴巴的錢,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無法安睡。網(wǎng)吧渾濁的空氣,紅毛混混獰笑的臉,林小雨那句“手機也能上網(wǎng)”……
在黑暗里輪番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
她猛地坐起來。黑暗中,她摸索著床頭柜,手指在衣服堆里慌亂地翻找。終于,指尖觸到了那個帶著裂紋的舊手機。
她按亮屏幕,微弱的光映亮她的臉和眼底的驚惶。指尖在屏幕上生澀地劃動,憑著模糊的記憶,點開那個企鵝圖標(biāo)。登錄界面跳出,需要網(wǎng)絡(luò)……家里沒有Wi-Fi。她咬咬牙,手指在設(shè)置里摸索。
終于,找到了數(shù)據(jù)流量的開關(guān)。屏幕右上角跳出一個微弱的“E”,信號格只有一兩格。
點擊登錄。進(jìn)度條緩慢地挪動,每一次卡頓都讓她屏住呼吸。終于,那個簡陋的藍(lán)色QQ界面跳了出來。
她飛快地滑動屏幕。消息列表空空蕩蕩。A市同學(xué)的頭像一片灰暗,或者掛著些她看不懂的、光鮮亮麗的動態(tài)。
點開自己的空間。背景是以前在A市拍的夕陽操場,溫暖得刺眼。手指懸在“發(fā)說說”的按鈕上,猶豫著。
發(fā)什么?給誰看?誰會懂?
算了。她把手機往枕邊一扔,臉重重埋進(jìn)枕頭。黑暗重新裹緊了她,比之前更沉重。反正……沒人在乎。
不知過了多久。枕邊突然亮起光!
“嗡嗡嗡——”劇烈的震動在房間里炸開,嚇得她心臟驟停!
廣告吧。煩死了。她沒動。
震動停了。屏幕暗了。
幾秒后,“嗡嗡嗡——!”更急促,更執(zhí)著,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強硬!
楊妤晚一把抓過震動的手機,屏幕光刺得她瞇起眼。
QQ消息:新的好友通知。
她的心猛地揪緊。誰?這個時候?
點開。
昵稱:舟
驗證信息:林硯舟。
頭像:一片深邃的星空,綴著幾顆冷冽的星。
個性簽名:
“深海里的沉船,也有仰望星空的權(quán)利?!?/p>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她心湖,漾開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有點怪,帶著一種在泥沼里掙扎時瞥見天光的……奇異感。帶著狐疑和一絲說不清的沖動,她點了同意。
好友列表里,多了一個灰色的頭像——一張逆光下鋼筋水泥的剪影,冰冷壓抑。
她盯著那個頭像,手指懸在屏幕上。說什么?怎么開口?指尖冰涼僵硬。
突然,那個灰色的頭像毫無征兆地跳動起來!瞬間變成彩色!
楊妤晚嚇得手一抖,手機差點掉在被子上。
舟:?
舟:在?我是周小梅的表哥,之前聽她提了一嘴。說你總泡網(wǎng)吧。那地方亂,少去。
簡潔,直接,生硬。沒有寒暄,直指核心。楊妤晚的心臟咚咚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她手指僵硬,不知如何回應(yīng)。
舟:嚇著了?我叫林硯舟。在A城工地上跟我舅,就是周小梅她爸學(xué)木工,搭架子。
舟:[一個點煙的表情包] 剛看了你空間那幾行字。挺帶勁啊。老家那破地方,鳥不拉屎,能把人憋瘋。你爸媽也夠狠,‘廢物’都罵得出口?[一個撇嘴的表情]
沒有嘲笑,沒有說教,沒有居高臨下的指責(zé)。語氣吊兒郎當(dāng),帶著點痞氣,卻又奇異地戳中了那種無處可逃的窒息感!那個點煙的表情包,仿佛帶著工地上汗水和塵土的氣息。他說“憋瘋”!好像……他懂?
她盯著那幾行字,指尖終于落下:
晚風(fēng):嗯。
晚風(fēng):沒再去了。
發(fā)送。
屏幕那邊沉默了幾秒。
舟:嗯。那就行。
舟:這點了,不睡?明早不上課?
晚風(fēng):睡不著。
晚風(fēng):……你也?
舟:剛收工下班。今天爬了一天架子,放線,就是按圖定位,累散架了。
舟:這會在天臺吹吹風(fēng)呢,緩緩。
舟:你呢?為啥睡不著?害怕巷子里那倆貨?
“爬架子”、“放線”、“收工”、“吹風(fēng)”……這些陌生的詞匯,瞬間在她眼前勾勒出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輪廓。
“害怕?”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jìn)她的神經(jīng)。紅毛混混獰笑的臉,周小梅那冷淡旁觀的眼神,瞬間清晰起來。
晚風(fēng):……煩。
晚風(fēng):不是怕。是煩透了。
發(fā)送出去,她屏住呼吸,等著對方可能的輕視或不耐煩。
舟:煩。正常。
舟:我在你這年紀(jì)也煩。覺得哪哪都堵得慌,拳頭攥著沒地兒砸。
舟:后來?后來發(fā)現(xiàn)煩也沒用。拳頭砸墻上,疼的是自己。所有的疼痛還得自己扛。
舟:現(xiàn)在,工地上爬一天架子,累得跟狗一樣,倒頭就睡,啥煩不煩的,都沒力氣想。腦子都是鋼筋水泥。
舟:你不一樣。你是學(xué)生。煩,也得找出路。憋著,只會更糟。哪怕對著墻吼一嗓子,砸個枕頭。
不是空洞的開導(dǎo),更像是一種經(jīng)驗之談。楊妤晚手指縮了一下。
“出路”?
她有什么出路?
網(wǎng)吧那個角落是她唯一的喘息地,現(xiàn)在也被堵死了。
晚風(fēng):……網(wǎng)吧鍵盤敲得響,能出點聲。
晚風(fēng):不過現(xiàn)在……沒了。
舟:[一個咧嘴大笑的表情包]哈哈!那破鍵盤,敲壞了還得賠錢,不值當(dāng)!
舟:心里罵出來也行!罵他丫的!或者……寫下來?手機不能寫?
舟:不過安全第一。周小梅說巷子里那幾個人,不像好人。離遠(yuǎn)點。
網(wǎng)吧、混混……周小梅!楊妤晚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想提這個,尤其不想提那個冷漠的旁觀者。
晚風(fēng):知道了。
晚風(fēng):手機……快沒電了。也沒話費。
舟:理解。我們工地飯錢都得算著花。
舟:省點用吧。學(xué)生,有書讀,比我們爬架子強。[一個“加油”的表情包]
舟:真下了。明早五點還得上工。煩了,再戳我??吹骄突?。
舟:睡吧。晚風(fēng)。
頭像迅速變灰,變回筋水泥剪影。
房間里徹底陷入黑暗。楊妤晚握著微微發(fā)燙的手機,屏幕光徹底熄滅。
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似乎……被輕輕地撞開了一條縫隙?
林硯舟的話,帶著一種奇異的共鳴感。
她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第一次,腦子里除了冰冷的畫面,還多了一個在A城高空爬架子,累得像死狗一樣的模糊身影,和他嘴里“放線”的生活。
日子依舊沉重,但似乎有了一點不同了。
放學(xué)后,楊妤晚不再沖向那條通往網(wǎng)吧的街道。她背著書包,腳步匆匆地穿過那條巷子。
她目不斜視,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但腳步?jīng)]停,咬著牙快步走過。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奶奶正在灶房門口的小凳子上擇著青菜。
“娃回來啦?”奶奶抬起頭,渾眼睛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目光在她臉上和書包上快速掃過。
“嗯?!睏铈ネ淼吐晳?yīng)了,聲音比平時快了一點點,也清晰了一點點。她低著頭,快步走向自己那間小屋,反手輕輕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灶房的煙火氣和爺爺奶奶的目光。
薄薄的門板,并不能完全隔絕外面的聲音。
“老頭子,”奶奶刻意壓低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娃這兩天……好像沒往外頭跑了?”
院子里傳來爺爺劈柴的聲音,沉重的斧頭落下,發(fā)出悶響。斧聲停頓了一下,爺爺悶悶的聲音才響起:“……嗯。屋里待著好。省心。”
“是啊……省心是省心……”奶奶的聲音透出憂慮,壓得更低了些,“可這整天悶在屋里,抱著個舊手機……那手機……是建國他們以前那個吧?咋又翻出來了?抱著能有啥用……充電都偷偷摸摸去灶房,插那老插座上,我看見了……別是……”
“娃大了!”爺爺?shù)穆曇舳溉话胃?,帶著煩躁打斷她,隨即又壓低,斧頭重重落下,“砰!”一聲巨響,震得門板似乎都在顫,“有自己心思!別老盯著!做飯!”
小屋里的楊妤晚,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聽到了“舊手機”和“偷偷摸摸充電”,心臟猛地一縮,像被無形的手攥緊。她屏住呼吸,直到那沉重規(guī)律的斧頭聲再次響起,才慢慢挪到床邊坐下。
她掏出枕頭下那個手機,屏幕的裂紋在昏暗光線下像丑陋的傷疤。她小心地摸了摸機身——有點溫溫的。白天趁著奶奶不注意,在灶房那老舊插座上充了一會兒,看來充進(jìn)去了一點。
她點開QQ。舟的頭像是灰的。沒有留言。一絲說不清的失落悄悄蔓延,隨即又被她用力壓下去。
她點開空蕩蕩的對話框,指尖懸著。寫什么?告訴他自己安全到家了?還是……說說今天物理課上,老師叫她回答問題,她站起來像個木頭,引得周圍一片低笑?
她最終什么也沒發(fā)。只是打開了手機自帶的簡陋備忘錄。光標(biāo)在空白處固執(zhí)地閃爍。她遲疑著,一個鍵一個鍵地按下去:
10月22日 陰
英語課。老師點我。站起來。又啞了。
路過巷子。走得很快。沒停。
手機在廚房充了會兒電……
奶奶好像知道了。
她停下,看著屏幕上短短幾行的字。這就是她新的“角落”。
沒有網(wǎng)吧的噪音,沒有旁人的目光和煙味。感覺……有點陌生,有點奇怪,但似乎……胸口那團(tuán)堵著的東西,泄出了一點點縫隙。
林硯舟那句“憋著,只會更糟”在腦子里回響。
幾天后的傍晚。楊妤晚正躲在屋里,對著手機備忘錄,手指緩慢地敲著:
今天食堂的菜好咸。
該我們組值日了。周小梅全程沒看我一眼。
物理卷子發(fā)了。錯題很多。比上次還低……
外面院子里,突然傳來奶奶陡然拔高的嗓門,聲音里帶著一種她很少聽到的刻意熱情,甚至有些慌張。
“哎呀!他二嬸!快進(jìn)來坐!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稀客稀客!”
“路過,路過!順道看看您二老身體咋樣!”一個穿透力極強的女聲響起,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喇叭”王二嬸。
楊妤晚的心瞬間提了起來,身體繃緊,手指停在屏幕上。
“哎喲,托您福,身子骨還湊合!您坐您坐!”奶奶的聲音透著不自然。
“剛在村口碰見小梅那丫頭放學(xué),騎著車呢,聊了兩句……”王二嬸的聲音故意拖得長長的,帶著毫不掩飾的打探意味,“她說你們家妤晚……”
灶房里擇菜的聲音戛然而止。院子里爺爺劈柴的沉重斧聲也消失了??諝怏E然凝固。
楊妤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機,指節(jié)發(fā)白。周小梅?她又說了什么?!
“說…說我們家娃……咋了?”奶奶的聲音明顯發(fā)緊,帶著顫音。
“嗨!能有啥!就說妤晚這孩子,安靜!不愛說話!”
王二嬸話鋒一轉(zhuǎn),聲音卻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興奮,“就是……小梅說,前些日子,在鎮(zhèn)上網(wǎng)吧那條街后頭的小巷子里,碰見妤晚了?好像……還差點跟幾個流里流氣的小青年鬧不愉快?嘖嘖嘖,那地方烏煙瘴氣的,亂得很??!小梅那丫頭說……”
王二嬸刻意模仿著周小梅那種冷淡、事不關(guān)己的語調(diào),惟妙惟肖:
“網(wǎng)吧那條巷子碰見的??吹綆讉€男的圍著她。有個別的班同學(xué)喊了一嗓子,他們才走。不過我沒有上前。她自己要去那種地方。關(guān)我什么事?”
轟——!
楊妤晚腦子里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周小梅……她不僅看到了,還清清楚楚地告訴了別人!
那句“關(guān)我什么事?”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楊妤晚的心臟!冰冷刺骨!
外面死一般的寂靜,仿佛能聽到塵埃落地的聲音。
“啊?……有、有這事?小梅……是不是看、看錯了?我們娃……最近都、都在家呢……沒、沒出去……”奶奶強作鎮(zhèn)定地辯解,聲音卻抖得厲害,透著心虛。
“哎喲喂!看錯?”王二嬸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你別想瞞我”的得意,“小梅那丫頭眼神多尖啊!她說妤晚當(dāng)時嚇得夠嗆呢!臉都白了!”
王二嬸的聲音充滿了“我這是為你好”的語重心長:“嫂子,不是我說,那網(wǎng)吧可不是啥正經(jīng)地方!里頭都是些啥人?抽煙的、打架的、不務(wù)正業(yè)的!妤晚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娃子,不好好念書的……老往那地方鉆,萬一出點啥事,可咋整?名聲還要不要了?你們當(dāng)爺奶的,可得好好管管?。∵@要讓娃她爸媽知道了,那還得了?他們在A市拼死拼活掙錢供娃上學(xué),娃倒好……”
“他二嬸!”爺爺突然一聲暴喝,粗暴地打斷了王二嬸滔滔不絕的“好心”和那即將出口的揣測。
“娃的事,我們自己會管!不勞你費心?。 ?/p>
爺爺?shù)穆曇舻统翂阂?,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怒火。
院子里瞬間氣氛降至冰點,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哎喲,老楊頭,你看你這話說的,我這不是好心提個醒嘛……”王二嬸訕訕地說,語氣明顯弱了下去,帶著被冒犯的不滿,“妤晚也是我看著……”
“心領(lǐng)了!天不早了,他二嬸慢走!不送!”爺爺下了最直接的逐客令。緊接著,是沉重的腳步聲走向院門。
院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楊妤晚縮在小屋冰冷的角落里,渾身像被浸在冰水里,止不住地顫抖。她能清晰地想象出奶奶此刻驚慌的臉,爺爺那鐵青沉默的可怕表情。
王二嬸最后那幾句沒說完的話,像毒蛇一樣在她耳邊嘶嘶作響——“名聲”、“爸媽知道”、“拼死拼活供你上學(xué)”……
就在這時,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快要被捏碎的手機,屏幕裂痕深處,那點冰冷的幽藍(lán)光芒,毫無預(yù)兆地再次閃爍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