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車像個密封的鐵皮罐頭,塞滿了汗酸味、劣質(zhì)煙草的嗆鼻氣息,還有楊妤晚完全聽不懂的的方言。她臉貼著冰冷的車窗,看著A市熟悉的街景一點點倒退、模糊,最終消失在地平線。心里那個被強行撕開的空洞,呼呼地灌著冷風。腳邊的書包,最底下那團被父親撕碎的試卷,隔著布料硌著她的小腿,冰涼刺骨。
爺爺家在縣城邊緣,一個灰撲撲的老院。光線昏暗,空氣里浮動著若有似無的霉味兒。奶奶粗糙的手拉著她,絮絮叨叨,濃重的口音讓楊妤晚只能連蒙帶猜,茫然地點頭。那布滿老繭的手指,輕輕撫過她臉頰上已經(jīng)淡去的巴掌印。
“你爸呀……唉,也是為你好?!?奶奶渾濁的眼里滿是嘆息。
“為你好?!?這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楊妤晚心里。
報到那天,縣一中掛著“省重點”的牌子,氣派是氣派,可一走進去,楊妤晚的心就沉了下去。教學樓外墻的瓷磚斑駁脫落,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體。走廊燈泡蒙著灰,蛛網(wǎng)纏繞??諝饫锘祀s著粉筆灰和消毒水殘留的刺鼻味道。
高三年級組辦公室里,父母把她交給了吳老師。他四十多歲,圓臉,寸頭,說話又快又急,像一挺機關槍,帶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本地腔。
“哎呀!A市來的高材生!歡迎歡迎!” 大嗓門震得楊妤晚耳膜嗡嗡響,吳老師蒲扇般的手掌用力拍著她的肩膀,拍得她一個趔趄。“莫怕丑(不要害羞)!跟不上就問!我們這兒進度慢,老師抓得緊!”
楊妤晚勉強抓住“歡迎”、“問”、“莫怕丑”幾個詞,僵硬地點頭。蔣慧趁機湊近吳老師,聲音壓得極低:“吳老師,孩子剛來,壓力大……麻煩您多費心……” 邊說邊把一個鼓鼓囊囊的紅色塑料袋迅速塞進吳老師半開的抽屜里,袋口隱約露出兩條香煙的輪廓。
父母說要趕車,轉身就走,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楊妤晚看著他們消失在樓梯拐角,最后一點支撐仿佛被瞬間抽空,腳下發(fā)虛。
吳老師領她去教室,走廊里碰上幾個穿黑白校服的學生,布料粗糙,遠不如A市的挺括。他們好奇地打量著她,湊在一起用方言飛快地嘀咕,發(fā)出低低的哄笑。
“看啥子嘛(看什么),A市來的,稀奇嗦?” 一個高個子男生故意拔高聲音,引來更多目光。
楊妤晚立刻低下頭,盯著自己那雙與周遭灰暗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運動鞋。
“鞋子好新哦,怕是名牌哦?” 另一個女生尖細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酸意。
她加快腳步,只想快點躲開那些探究的目光和聽不懂的議論。
教室在二樓盡頭。門推開,一股陳年的汗味混合著粉筆灰撲面而來。吳老師敲了敲講臺:“安靜!坐好!” 嗡嗡聲勉強止住?!敖o大家介紹個新同學!楊妤晚,A市高中轉來的!大家歡迎!”
稀稀拉拉的掌聲敷衍地響起。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射向門口,好奇、審視,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楊妤晚僵在門口,手腳冰涼。
“喏,坐那兒,跟周小梅同桌?!?吳老師指了指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
楊妤晚低著頭走過去,感覺所有目光都黏在她背上。同桌周小梅,圓臉,扎著馬尾,只抬眼瞥了她一下,沒什么表情,默默把堆在空椅子上的幾本練習冊往自己那邊挪了挪。楊妤晚趕緊坐下,把書包塞進桌肚,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
上課鈴刺耳。數(shù)學老師進來,頭發(fā)花白,厚厚的眼鏡片后眼神嚴厲。他一開口,楊妤晚就懵了——講課用的是方言!語速還特別快!
“……介個函數(shù)滴單調(diào)性,啊,我們看導數(shù)值滴正負……” 他在黑板上寫寫畫畫。楊妤晚拼命豎起耳朵,想從那濃重的口音里分辨出熟悉的數(shù)學名詞?!皢握{(diào)性”、“導數(shù)”,這些詞她懂,可裹在方言里,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聽得她腦袋發(fā)脹。解題思路跳躍,省略步驟仿佛理所當然。她翻開嶄新的、版本不同的數(shù)學書,陌生的章節(jié)標題和排版讓她心慌意亂。她用力掐了下自己大腿,試圖集中,耳邊卻只有嗡嗡的方言噪音。老師突然提高嗓門:“懂沒懂?。亢芎唵温?!” 下面稀稀拉拉地回應著“懂了”。
楊妤晚張了張嘴,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旁邊的周小梅筆尖沙沙作響,飛快地記著筆記。楊妤晚偷瞄一眼,字跡潦草,如同天書。一節(jié)課下來,筆記本上只歪歪扭扭記了幾個她自己都不確定的公式,手心全是冷汗。
下課鈴一響,教室瞬間炸鍋。同學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穑媚怯挚煊至锏姆窖源舐曊f笑。楊妤晚像個聾子,被隔絕在聲音的圍墻之外。她想問問周小梅,哪怕問個最簡單的問題,可周小梅正和前桌女生聊得火熱,笑得前仰后合。她只能默默拿出下節(jié)課的書,用力翻看,紙頁嘩嘩作響,那些符號像無數(shù)只冷漠的眼睛。
課間操是另一場災難。她跟在人群后,動作笨拙地模仿著完全不同的節(jié)拍。旁邊幾個女生一邊做操,一邊瞟她,用方言小聲議論:“看,像不像個機器人?”“A市來的,就這……” 捂嘴偷笑的聲音清晰地鉆進耳朵。楊妤晚的臉刷地紅透,動作更亂了,恨不得原地消失。
食堂鬧哄哄。楊妤晚端著餐盤,在人群里茫然地轉了兩圈。到處都是用方言高談闊論的同學,那些圍坐的圈子散發(fā)著無形的壁壘。最終,她在食堂最角落找到一張孤零零的小桌。坐下,機械地往嘴里扒著飯粒。周圍的喧囂是他們的,她只有死寂般的孤獨。
“哎,看到?jīng)]?新來的,一個人坐那邊?!?鄰桌一個女生用下巴朝她點了點。
“聽說A市重點來的,傲得很吧?都不理人?!?/p>
“切,誰知道是不是在那邊混不下去了才轉來的?!?/p>
“就是,看她那樣子……”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進楊妤晚耳朵里。雖然有些詞聽不懂,但那語氣里的揣測和排斥,像細密的針尖,扎得她體無完膚。她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餐盤里。
下午物理課。年輕男老師,口音稍輕,但語速快得像掃射的子彈,還夾雜著本地土話。“……楞次定律嘛,簡單!‘來拒去留’曉得伐?感應電流滴方向總是要阻礙它滴變化……” “來拒去留”?楊妤晚完全沒懂,愣在當場。周圍同學卻心領神會地點頭。
“楊妤晚同學!” 他突然點名,聲音像鞭子抽在寂靜的空氣里,“你來說說,切割磁感線這個導體棒,感應電流方向,用右手定則怎么判?”
楊妤晚腦子里一片空白。圖沒看清,又卡在“來拒去留”上。A市的規(guī)則和陌生的信息在腦子里打架。她張著嘴,臉憋得通紅,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擠不出。
教室里安靜得可怕,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帶著探究、嘲弄或漠然。
“嗯?沒聽懂?” 物理老師皺著眉,語氣透著明顯的不耐煩,“坐下吧。新同學更要抓緊適應,認真聽講!” 他揮揮手,不再看她,繼續(xù)往下講。
楊妤晚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椅子上。旁邊的周小梅朝另一邊側過身子,用方言極快地嘟囔了一句:“嘖,A市重點?就這?”
這次,楊妤晚聽得清清楚楚。
終于熬到放學。楊妤晚第一個沖出教室,只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縣城街道兩旁是灰撲撲的店鋪,喇叭里放著震耳欲聾、旋律怪異的本地戲曲,吵得她腦仁突突地跳。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回到小房間,甩下書包,楊妤晚一頭栽倒在硬板床上。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不是身體,是心被反復碾磨后的麻木。那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獨感,像冰冷的潮水,漫過腳踝,漫過膝蓋,快要淹沒頭頂。
“晚晚,吃飯了?!?奶奶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模糊又遙遠。
楊妤晚悶聲應了,卻不想動。腦子里像過電影:吳老師震耳的方言、模糊扭曲的板書、物理課上難堪的沉默、食堂角落的議論、周小梅那句冰冷的“就這?”……一切都陌生、冰冷、充滿惡意地排斥著她。她猛地坐起,拉開書包抽出物理書。翻開,陌生的公式和排版。強迫自己去看,那些符號卻在眼前亂跳?!芭?!”她狠狠把書拍在桌上,絕望像藤蔓纏緊了心臟。
怎么辦?下次再被提問怎么辦?月考怎么辦?難道永遠當個格格不入的啞巴和傻子?周小梅那句“就這?”在耳邊尖銳地回響。她甚至開始懷念A市那嘎吱作響的老吊扇,堆成山的試卷……至少那種痛苦是熟悉的。現(xiàn)在這種徹底的隔絕和無助,更讓人窒息。
晚上,爺爺奶奶睡了。楊妤晚坐在書桌前,對著空白的作業(yè)本發(fā)呆。窗外夜色濃重,只有零星幾點昏黃的燈火。死寂中,樓下傳來腳步聲和壓低的、帶著興奮的方言:
“……真的假的?吳老師親口說的?”
“騙你做啥子!月考后十名,鐵定請家長!家長會上點名批評!”
“這么狠?!”
“誰讓你物理考成那個鬼樣子!等著你媽來扒你皮吧哈哈……”
“滾!你也好不到哪去……”
“聽說新來那個A市的,物理課一問三不知,怕是要墊底哦?”
“哈,那有好戲看咯……”
“月考?請家長?點名?”
這幾個詞像淬了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楊妤晚麻木的神經(jīng)!心臟瘋狂跳動,幾乎要撞出胸腔!月考考不好,年級后十名……要請家長?還要在家長會上當眾點名?!
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父親那張因暴怒而扭曲漲紅的臉,撕碎試卷時刺耳的聲響,還有那火辣辣印在臉頰上的巴掌……所有恐怖的記憶碎片轟然炸開!在A市,考砸了最多是被罵、被撕卷子??稍谶@里,竟然要請家長?還要當眾點名?!父母要是知道了……那個后果……她不敢想下去。
巨大的恐懼像一只鐵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沖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想聽得更真切,可樓下的腳步聲和說笑聲已經(jīng)遠去,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回音在夜空中震顫。她跌坐回椅子,手腳冰涼,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桌上攤開的課本、練習冊如同深淵里的怪獸,空白的作業(yè)本刺眼地嘲諷著她的無能。
前所未有的恐慌。
完了。楊妤晚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冰冷而沉重。
拿什么去考?考砸了,等著她的是什么?父親的暴怒?母親的失望?當眾的羞辱?還是……更可怕的東西?
……
窗外的黑暗濃得化不開,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正緩緩收緊,準備將她徹底吞噬。她緊緊抱住自己冰冷的胳膊,指甲深深掐進皮肉里,第一次在這狹小的房間,感到了恐懼。她伸手,顫抖著從書包深處抽出所有試卷和課本,在桌上堆成一座搖搖欲墜的小山,仿佛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卻又不知該從何下手。指尖劃過物理書冰涼的封面,那寒意直抵心底。
就在這時,窗戶玻璃被輕輕叩響。
楊妤晚猛地抬頭,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窗外,周小梅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喂,” 周小梅的聲音隔著玻璃,壓得很低,“你……是不是完全沒搞懂今天物理課?”
楊妤晚像受驚的兔子,下意識地搖頭,又點頭,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
“嘖,” 周小梅似乎撇了下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哭喪著臉有什么用?我也沒全懂?!?她頓了頓,聲音稍微緩和了一點,“要不……看看那道題?我正好也有點卡殼?!?/p>
黑暗中,一絲微弱的光仿佛刺破了絕望。楊妤晚趕緊點頭,手忙腳亂地打開窗戶。周小梅動作利落地翻了進來,帶進一股夜風的涼氣,坐在書桌另一側。
“喏,就這個,導數(shù)的應用。老師講得太快了,跳了好幾步?!?周小梅指著練習冊上的一道大題,眉頭皺著。
“我也是……” 楊妤晚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但急切地湊過去。
“試試慢慢推吧?!?周小梅拿起筆,語氣帶著一種解決問題的篤定。
楊妤晚用力點頭,心臟因為這點突如其來的聯(lián)結而微微發(fā)熱。
“先看這個函數(shù)的單調(diào)性,導數(shù)值的正負……” 周小梅的聲音在專注時變得清晰而平穩(wěn),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動。
楊妤晚看著她認真講解的側臉,昏暗燈光下,那份專注暫時驅(qū)散了她心頭的陰霾。原來是這樣……她心里某個擰緊的結似乎松動了一點。
“對,就是這個意思?!?周小梅放下筆,似乎松了口氣。
“謝謝你……” 楊妤晚的聲音帶著哽咽,眼圈又紅了。
周小梅擺擺手,動作干脆:“別哭,哭解決不了問題。這道題搞懂了,但后面還有一堆呢?!?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帶了點灰的褲腿,“早點睡吧,明天還有早自習?!?說完,她利落地撐住窗臺,翻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濃重的夜色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房間里重新陷入死寂。剛才解題時那點微弱的暖意,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泛起一圈漣漪,轉瞬就被更深的寒冷吞沒。楊妤晚獨自坐在書桌前,燈光將她瘦小的影子拉長在斑駁的墻壁上。解開的只是一道題,可面前還堆著物理、數(shù)學、陌生的筆記……像一座座無法逾越的冰山。周小梅那句“我們一起努力”很輕,輕得如同幻覺。她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這深夜的翻窗更像一次偶然的施舍,不可能成為常態(tài)。
她翻開物理書,想鞏固一下思路,可那些陌生的術語和公式在眼前扭曲、跳動。白天課堂上的無力感、方言的壁壘、老師跳躍的講解、同學無聲的排斥……這些巨大的障礙,豈是一次深夜的講解就能跨越?月考、請家長、點名批評……這些冰冷的字眼再次猙獰地浮現(xiàn),讓她窒息。剛剛升起的那一點點虛幻的暖意,瞬間被現(xiàn)實恐懼碾得粉碎。
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紙頁。那短暫的溫暖,反而讓她更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孤立無援。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除了年邁的爺爺奶奶,她還能依靠誰?父母……這個念頭一起,就帶著尖銳的苦澀。他們把她扔在這里,只關心那個冷冰冰的結果。可是……萬一呢?萬一他們能理解一點她的掙扎?萬一他們能給她一句“別怕”,哪怕只是敷衍?那個充滿斥責的家,此刻竟成了她溺水時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這個夜晚,楊妤晚房間的燈亮到了后半夜。她強迫自己盯著書本,但效率低得可憐。腦子里像戰(zhàn)場:周小梅清晰的講解聲、物理老師連珠炮般的方言、樓下同學幸災樂禍的議論、父親雷霆般的咆哮……輪番轟炸。最終,對月考后果的極端恐懼壓倒了一切。她需要一個聲音,哪怕只是聽聽母親的聲音,也許……也許能稀釋一點這快要將她撕碎的恐慌?
她顫抖著手,伸進書包最里層,摸出那個父親淘汰下來的舊手機。塑料外殼硌著掌心。按下開機鍵,屏幕的光在黑暗中驟然亮起,刺得她瞇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