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沉沉地壓在洛京城上空。白日里的喧囂市井、車水馬龍,此刻都已沉入死寂。只有更夫那拖著長長尾音的梆子聲,在空曠的街巷深處孤獨回蕩,一聲,又一聲,敲打著無邊無際的黑暗。
“梆——梆!梆梆!”
“亥時三更,平安無事——”
聲音嘶啞蒼老,穿透高墻深院,傳入一條遠離主街、偏僻幽深的窄巷。巷子兩側(cè)是連綿的、沉默的高墻,不知圈禁著哪家富貴府邸的后園,亦或是某處庫房的背陰。月光吝嗇得很,只肯在高墻頂端灑下些許慘淡的清輝,根本無法照亮下方狹窄的巷道。巷內(nèi)唯一的光源,是遠處巷口掛著的一盞老舊氣死風燈,以及更深處,另一盞同樣昏黃搖曳的孤燈。微弱的燈火在濃重的夜色里掙扎,僅僅能映亮燈罩下方尺許之地,將燈柱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扭曲地投射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石板上似乎剛下過一場微雨,或是清晨灑掃的水跡未干,反射著幽暗粘膩的光,踩上去能聽到輕微的水聲,在這寂靜的深夜里格外清晰刺耳。
楚昀和李默的腳步聲就在這粘稠的黑暗中響起。
他們剛從城南一處隱秘的貨棧出來。那里表面上經(jīng)營著南方的絲綢茶葉,實則是楚昀在洛京布下的一處重要情報節(jié)點。今夜,楚昀親自去接收了一份關(guān)于江南鹽稅異常波動的密報,其中牽扯的幾條暗線,隱隱指向了朝中某位以清廉著稱的清流大員。這條消息的價值,足以在即將掀起的波瀾中,再添一把猛火。此刻,密報已被楚昀貼身藏好,那薄薄的幾頁紙,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爺,走這邊近些,穿槐蔭里后面那條夾道,轉(zhuǎn)兩個彎就到聽濤苑后巷了。”李默在前半步引路,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慣常的警惕。他魁梧的身軀在昏暗中如同一座移動的鐵塔,肌肉緊繃,右手看似隨意地垂在身側(cè),實則虛按著藏在后腰的短刀刀柄。每一次腳步落下都輕而穩(wěn),如同貍貓?zhí)ぱ?/p>
楚昀微微頷首,沒有言語。他依舊是一身素雅的云錦長衫,在幽暗的光線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臉上是慣常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商旅奔波后的淡淡倦意。然而,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遭的一切。巷子太窄,兩側(cè)高墻如懸崖般聳立,投下濃重的、令人窒息的陰影??諝饫飶浡嗵Φ臐窀瘹?、陳年磚石的塵土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被雨水沖刷過的鐵銹氣息。
這份異常的寂靜,這份被高墻擠壓的逼仄感,讓他潛藏在血脈深處的警覺瞬間繃緊。洛京的夜,從不真正平靜。尤其在他剛剛在文心齋投下“清議堂”這顆石子,又緊鑼密鼓地推動著劉文達案走向絕路之后。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早已洶涌。
“李默,當心些?!背赖穆曇舨桓?,平靜得聽不出波瀾,但李默跟隨他多年,立刻從那細微的語氣中捕捉到了不同尋常的信號。李默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全身肌肉瞬間進入了臨戰(zhàn)狀態(tài),目光如炬,掃向巷道的兩端和上方。
兩人一前一后,轉(zhuǎn)入了槐蔭里后巷那條更窄的夾道。這里比剛才的巷子更加陰暗,兩側(cè)高墻之間的距離僅容兩三人并行。頭頂?shù)脑鹿獗粡氐赘艚^,只有遠處巷口那盞孤燈投來一點微弱的光暈,勉強勾勒出腳下濕滑石板路的輪廓。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里被放大,帶著沉悶的回響。
就在他們走到夾道中段,距離前方巷口那點昏黃光亮尚有十余丈距離時——
異變陡生!
“唰!”“唰!”
前后巷口那僅有的兩盞氣死風燈,毫無征兆地同時熄滅!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瞬間掐滅了這黑暗深淵中最后的兩點星火!
絕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剎那間吞噬了整條夾道!
楚昀的心猛地一沉!
“爺!”李默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瞬間撕裂了死寂!他反應快到了極致,在燈光熄滅的同一剎那,身體已經(jīng)本能地向著楚昀的方向猛撲,試圖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盾牌!
然而,對方的動作更快!更狠!更默契!
就在燈光熄滅、李默怒吼的瞬間!
“咻!咻!咻!咻!”
尖銳刺耳的破空聲從兩側(cè)高墻之上驟然響起!不是弓弦的嗡鳴,而是機括強勁彈射的厲嘯!數(shù)點寒星,帶著致命的呼嘯,撕裂濃稠的黑暗,精準無比地籠罩向楚昀和李默全身要害!角度刁鉆狠辣,封死了他們所有可能的閃避空間!
勁弩!而且是軍中制式的強弩!近距離攢射!
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攫住了楚昀的心臟!洛京的獠牙,比他預想的露得更快,咬得更狠!
電光火石之間,楚昀一直刻意收斂的氣息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fā)!屬于商人楚昀的溫潤平和瞬間褪盡,屬于前太子蕭徹的凌厲鋒芒和千錘百煉的戰(zhàn)斗本能占據(jù)了絕對的上風!
“低頭!”他厲喝一聲,聲音短促如金鐵交鳴!
腳下猛地一蹬濕滑的石板,身體如同鬼魅般向側(cè)后方急旋!那身看似累贅的云錦長衫,此刻竟成了迷惑敵人視線的絕佳道具,在高速移動中劃出一道飄忽詭異的弧線!
“噗噗噗!”數(shù)支閃爍著幽藍光澤的弩矢擦著他的衣角、發(fā)梢狠狠釘入他剛才所站位置的地面,堅硬的石板竟被鑿出深深的凹坑,尾羽劇烈震顫!其中一支幾乎是貼著他的臉頰飛過,帶起的勁風刮得皮膚生疼!
幾乎在楚昀閃避的同時,前方的李默也做出了最迅猛的反應。他沒有試圖格擋所有弩箭——那根本不可能!而是憑借野獸般的直覺和豐富的搏殺經(jīng)驗,身體猛地向楚昀閃避的反方向側(cè)撲翻滾!
“嗤啦!”一支弩箭穿透了他肩頭的衣料,帶起一溜血花!另一支貼著他的肋下飛過,將衣衫撕裂!劇痛傳來,李默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翻滾的同時,腰間的短刀已然出鞘!刀身黝黑無光,在絕對的黑暗中如同蟄伏的毒蛇!
墻頭的弩箭攢射只是一瞬,目的就是打亂他們的陣腳,制造致命的混亂!真正的殺招緊隨其后!
“動手!”
一聲低沉冷酷的命令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如同地獄的判詞!
前后巷口那剛剛陷入黑暗的地方,驟然落下數(shù)道黑影!動作迅捷無聲,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他們甫一落地,沒有絲毫停頓,立刻如同離弦之箭般向著巷道中央的兩人包抄撲殺而來!與此同時,兩側(cè)高墻之上,亦有數(shù)道黑影如同大鵬般凌空撲下!刀光在黑暗中驟然亮起,森冷、迅疾、狠絕,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之網(wǎng),將楚昀和李默徹底籠罩其中!
前后左右,上下夾擊!十面埋伏!
對方顯然對他們的路線、人數(shù)、甚至可能的反應都做了精確的預判!這是一場精心策劃、志在必得的絕殺!出手就是雷霆萬鈞,不留絲毫余地!
“殺!”李默雙目赤紅,如同被激怒的狂獅!他無視肩頭的傷口,怒吼著迎向正面撲來的兩道黑影!手中黝黑的短刀化作一道烏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悍然劈出!刀法大開大闔,兇猛暴烈,完全是軍中搏命的殺招!不求花哨,只求在最短時間內(nèi)斃敵!
“鐺!”刺耳的金鐵交鳴聲炸響!火星在黑暗中迸濺!李默的短刀狠狠架住了一把勢大力沉的劈山刀!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發(fā)麻,傷口更是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另一名殺手的長劍則如同毒蛇吐信,刁鉆無比地刺向他的軟肋!
李默怒吼一聲,身體強行擰轉(zhuǎn),短刀格開長劍,同時一腳如鞭般狠狠踹向持刀殺手的下盤!完全是搏命的打法!他知道,自己必須死死纏住至少兩人,為身后的楚昀分擔壓力!
楚昀此刻已陷入三名高手的合圍!兩名從墻頭撲下的殺手,一左一右,配合得天衣無縫!一人使細長的分水刺,專攻咽喉、心口等要害,角度陰毒刁鉆,如同附骨之疽!另一人則手持沉重的鬼頭刀,刀勢沉重如山,帶著開碑裂石的威勢,當頭劈落!還有一人從側(cè)后方突襲,手中短刃悄無聲息地抹向他的后頸!
三人合擊,快!狠!準!氣機相互牽引鎖死,封死了楚昀所有騰挪閃避的空間!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冰針,刺得他皮膚生疼!
是誰?!
楚昀的腦海中警鈴如同火山噴發(fā)般轟鳴!王煥之?他剛斷其一臂,這老狐貍的反撲竟如此迅疾狠辣?徐莽?那只貪婪的猛虎,難道不滿于僅僅扳倒劉文達,想連自己這個“合作伙伴”也一并除掉,以絕后患?還是……趙無庸?那個心思深沉如海的老太監(jiān),察覺到了什么?或者,是當年青州血案的余孽,嗅到了他歸來的氣息?!
念頭電閃,殺機已至!
面對這必殺之局,楚昀眼中寒芒暴漲!他猛地吸氣,胸腔如同風箱般鼓起,一股沛然的內(nèi)力瞬間流遍四肢百?。∩眢w在原地留下一道殘影,竟以毫厘之差避開了當頭劈落的鬼頭刀!沉重的刀鋒帶著凄厲的呼嘯,狠狠斬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碎石飛濺!
與此同時,他左手五指如鉤,快如閃電般探出,精準無比地扣住了持分水刺殺手的手腕!那殺手只覺腕骨如同被燒紅的鐵鉗夾住,劇痛鉆心,分水刺的去勢瞬間凝滯!楚昀手指驟然發(fā)力,只聽“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那殺手的手腕竟被硬生生捏碎!
“呃啊!”殺手發(fā)出凄厲的慘叫!
楚昀動作毫不停滯,捏碎對方手腕的同時,右臂如靈蛇般探入對方中門空檔,五指并攏如刀,狠狠戳向其咽喉!這一記手刀凌厲無比,帶著洞穿金石的力量!
那殺手亡魂皆冒,顧不得手腕劇痛,另一只手慌忙格擋!楚昀的手刀卻在中途詭異地變向,化戳為切,如同鐵尺般狠狠斬在對方倉促格擋的手臂上!
“嘭!”又是一聲悶響!那殺手只覺得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傳來,手臂劇痛欲折,整個人被這一斬之力帶得踉蹌后退!
就在楚昀擊退分水刺殺手的瞬間,腦后勁風襲來!那抹向后頸的短刃已然及體!森冷的鋒刃幾乎觸到了他頸后的皮膚!
千鈞一發(fā)!
楚昀仿佛背后長眼,身體猛地向前一個極其怪異的躬身,如同被拉滿的弓弦!那抹向要害的短刃幾乎是貼著他的后頸頭皮劃過,削斷了幾根發(fā)絲!
就在這躬身卸力的同時,楚昀的右腿如同蝎子擺尾,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后上方狠狠撩起!腳后跟帶著凌厲的勁風,精準無比地踹向身后偷襲者的下頜!
這一腳快、準、狠!時機妙到毫巔!
“砰!”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骨裂聲響起!
身后偷襲的殺手根本來不及反應,下頜被這勢大力沉的一腳踢得粉碎!他甚至沒來得及發(fā)出慘叫,整個人就如同破麻袋般向后倒飛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軟軟滑落,生死不知!
兔起鶻落之間,楚昀以精妙絕倫的身法和狠辣果決的手段,瞬間廢掉一人,重創(chuàng)一人!但他付出的代價是,強行發(fā)力之下,氣息微窒,動作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一絲極細微的遲滯!
就在這舊力剛?cè)?、新力未生的剎那!
“死!”
那使鬼頭刀的殺手,如同早已窺準了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他眼中兇光爆射,剛才劈空的重刀并未收回,而是借著劈落的慣性,身體猛地前沖旋身!沉重的鬼頭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凄厲的半弧,刀勢由劈變掃,帶著橫掃千軍的恐怖力量,攔腰斬向楚昀!刀風呼嘯,竟將地上的污水都卷起一道細浪!
這一刀,時機、角度、力量,都臻至化境!正是楚昀舊力已盡、新力未生、身形未穩(wěn)的絕對死角!刀鋒未至,那凌厲的勁風已經(jīng)壓得楚昀呼吸一窒,腰間衣衫獵獵作響!
避無可避!擋無可擋!
生死一線!
楚昀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他猛地咬牙,丹田內(nèi)力瘋狂催動,試圖強行擰轉(zhuǎn)身形,用最小的代價硬接這致命一刀!
“爺——!”另一側(cè),正與兩名殺手纏斗得渾身浴血的李默,眼角余光瞥見這兇險絕倫的一幕,目眥欲裂!他狂吼一聲,竟完全不顧自身安危,硬生生用肩膀撞開刺向自己胸口的一劍,任由劍刃在肩胛骨上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同時,他手中的黝黑短刀脫手飛出,化作一道索命的烏光,直射那使鬼頭刀殺手的后心!圍魏救趙!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然而,那使鬼頭刀的殺手顯然也非庸手!他聽到了背后襲來的破空聲,感受到了那凌厲的殺意!但他眼中只有楚昀!那橫掃的刀勢沒有絲毫改變,反而更加兇狠決絕!他竟是要硬扛李默這搏命的一刀,也要將楚昀當場腰斬!以命換命!
刀鋒撕裂空氣的厲嘯聲,如同死神猙獰的狂笑,在楚昀耳邊無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