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
祁同偉端起面前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茶,卻沒有喝,只是用指腹輕輕摩挲著溫?zé)岬谋凇?/p>
“爭?!?/p>
一個字,從他嘴里吐出,清晰而堅定。
高育良眉頭一皺。
“還要爭?”
“這不是正中趙立春的下懷嗎?”
祁同偉放下茶杯,發(fā)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老師,爭,是一定要爭的?!?/p>
“而且要大張旗鼓地爭,要擺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p>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高育良。
“您想啊,沙瑞金書記初來乍到,他看漢東,就像我們看一盤沒下完的棋局。”
“棋盤上,有哪些棋子,哪些勢力,他并不完全清楚。”
“趙立春書記扔出我這顆子,就是要混淆視聽?!?/p>
“我們?nèi)绻粻帲苯油肆?,那沙書記會怎么想??/p>
祁同偉自問自答。
“他會覺得,我們漢大幫心虛了,不堪一擊。”
“更會覺得,我祁同偉是個軟骨頭,連自己的前途都不敢爭取?!?/p>
“一個不敢為自己爭取利益的人,又怎么能指望他為集體爭取利益?”
“那樣一來,我們連上牌桌的資格,可能都會被提前剝奪?!?/p>
高育良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在紅木扶手上敲擊著。
祁同偉的話,像一把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了表象下的層層肌理。
“所以,我不僅要爭,還要借著這個‘爭’字,把漢東這潭水,攪得再渾一點(diǎn)?!?/p>
“我要看看,這水底下,到底藏著多少魚,多少蝦?!?/p>
“秘書幫是什么態(tài)度?李達(dá)康那個本地派,又是什么反應(yīng)?”
“誰會支持,誰會反對,誰又會坐山觀虎斗?”
“這些,都需要我這顆‘石頭’扔下去,才能激起一圈圈的漣漪?!?/p>
祁同偉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新官上任三把火,沙書記這把火,遲早要燒起來的?!?/p>
“與其等著他找目標(biāo),不如我主動湊上去。”
“我,祁同偉,愿意當(dāng)他這第一把火?!?/p>
高育良的心,又提了起來。
“胡鬧!”
“引火燒身,這是兵家大忌!”
“老師,您別急。”
祁同偉的語氣依舊平穩(wěn),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火,是要點(diǎn)起來?!?/p>
“但咱們不能讓它燒得太久,更不能讓它燒到咱們自己的根基。”
高育良盯著他,等待著下文。
“所以,我的策略是……”
祁同偉一字一頓。
“爭過之后,再退一步?!?/p>
“退一步?”
高育良愣住了,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yù)料。
“沒錯,退一步,海闊天空?!?/p>
祁同偉的眼神里,閃爍著狐貍般狡黠的光。
“我們把聲勢造得足夠大,讓全省的目光都聚焦到我這個副省長的提名上。”
“讓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漢大幫為了這個位置,要跟新書記掰一掰手腕。”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壓力給到沙書記那邊了……”
“我們,主動退了?!?/p>
“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出去?!?/p>
“讓別人去做那只出頭鳥?!?/p>
高育良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他仿佛看到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政治博弈,在祁同偉的描述中徐徐展開。
“這么做的意義何在?”
他追問道。
“意義重大?!?/p>
祁同偉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向沙書記表明我們的態(tài)度?!?/p>
“老師,您說我們是漢大幫,可我們漢大幫,有自己的綱領(lǐng)嗎?有嚴(yán)密的組織嗎?”
“沒有?!?/p>
“我們不過是一群在政法領(lǐng)域,有著共同求學(xué)經(jīng)歷的師生故舊罷了?!?/p>
“我們不是一個山頭,更不想成為一個山頭?!?/p>
“這一退,就是告訴沙書記,我們漢大幫,絕對不會成為他執(zhí)政漢東的絆腳石。”
“我們懂得進(jìn)退,識大體?!?/p>
“趙立春想用我這根釘子離間我們,那我就親手把這根釘子拔出來,遞到沙書記面前。”
“您說,他會怎么看我們?”
高育良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但他緊鎖的眉頭,已經(jīng)舒展開來。
“第二,也是最關(guān)鍵的。”
祁同偉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趙立春給我們設(shè)下的,是一條死路?!?/p>
“一條看上去鮮花著錦,實則通往懸崖的死路?!?/p>
“但這條死路里,卻蘊(yùn)含著生機(jī)?!?/p>
“我們爭,是為了抓住這一絲生機(jī)。我們退,是為了避開那必死的結(jié)局。”
“只要我們還留在牌桌上,只要我祁同偉還是公安廳長,我們就永遠(yuǎn)有翻盤的機(jī)會?!?/p>
“可一旦被踢出局,那就什么都完了。”
書房里,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只有墻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仿佛在為這場驚心動魄的謀劃,計算著節(jié)拍。
許久,高育良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看著祁同偉,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
“好你個祁同偉?!?/p>
高育良靠在椅背上,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你這是把我這個老師,也當(dāng)成槍來使了啊?!?/p>
他這話,帶著幾分自嘲。
是啊,要“大張旗鼓地爭”。
那沖在最前面的,必然是他這個省委副書記,漢大幫名義上的領(lǐng)袖。
到時候,聲勢造起來了,祁同偉瀟灑地一退,可他高育良怎么辦?
別人會怎么看他?
一個連自己學(xué)生都保不住的省委副書記?
一個在與新書記的第一次交鋒中就敗下陣來的漢大幫掌門?
“我這張老臉,以后在省委還往哪兒擱?”
“等我退了,你再想爭,怕是更難了?!?/p>
這番話,帶著一個老政治家對自身羽毛的愛惜,也帶著對未來的深深憂慮。
祁同偉聞言,卻笑了。
那笑容里,沒有算計得逞的得意,反而帶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
“老師,您在省委機(jī)關(guān)待久了,可能有些事,不如我們這些基層上來的清楚?!?/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一角。
外面是沉沉的夜色,星光黯淡。
“我們以前在基層抓捕,尤其是對付那些亡命徒,最忌諱的就是把人往死角里逼?!?/p>
“圍三缺一,懂嗎?”
“你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他知道橫豎都是死,那他就會豁出命來跟你拼個魚死網(wǎng)破?!?/p>
“最后就算抓住了,我們自己人,也難免會有傷亡。”
“但你如果給他留一條看似能逃生的路,他的第一反應(yīng),絕不是跟你拼命,而是逃?!?/p>
“只要他一動搖,一轉(zhuǎn)身,他的氣勢就泄了,露出的破綻,足夠我們一擊致命?!?/p>
祁同偉轉(zhuǎn)過身,重新看向高育良。
“沙瑞金書記,就是那個拿著槍的抓捕者?!?/p>
“而我們,現(xiàn)在就像那個被堵在死角的……嫌疑人?!?/p>
“趙立春已經(jīng)把我們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就等著沙書記來收網(wǎng)。”
“我們現(xiàn)在強(qiáng)行去爭,就是狗急跳墻,要跟人拼命?!?/p>
“結(jié)果,必然是兩敗俱傷,甚至是我們單方面的慘敗?!?/p>
“而我提出的‘退一步’,就是我們自己,給自己造出一條‘生路’來?!?/p>
“我們主動退,不是認(rèn)輸,是向新書記表明,我們沒有魚死網(wǎng)破的惡意?!?/p>
“這既是保全我們自己,也是給了沙書記一個臺階下?!?/p>
高育良徹底聽明白了。
他看著祁同偉,目光里只剩下純粹的欣慰。
這個學(xué)生,是真的長大了。
他所站的高度,所看的角度,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自己這個老師。
他不再是那個只懂得用拳頭和勇氣去“勝天半子”的莽撞青年。
他學(xué)會了妥協(xié),學(xué)會了迂回,學(xué)會了在政治的棋盤上,用退讓來換取更大的空間。
“至于我這個副省長……”
祁同偉的臉上,浮現(xiàn)出強(qiáng)大的自信。
“老師,您放心?!?/p>
“只要我還在公安廳長的位置上,這個副省長,就是我的?!?/p>
“現(xiàn)在不上,以后也得上?!?/p>
“沒人能搶走?!?/p>
“好?!?/p>
“好啊?!?/p>
“同偉,你能想到這一層,我就放心了?!?/p>
高育良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祁同偉身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祁同偉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沉靜地看著窗外的夜色。
“放手去做吧?!?/p>
“天塌下來,有我這個老師給你頂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