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的問題,像一顆石子投進了陳巖石渾濁的眼潭。
院子里只剩下蒲扇搖動的微弱風(fēng)聲,還有遠處傳來的幾聲蟬鳴。
良久,陳巖石才把那把磨得光滑的大蒲扇放在了石桌上。
他挺直了些腰桿,仿佛在談?wù)撘粋€極為重要的案件卷宗。
“那小子,是個有種的男人?!?/p>
這話一出,沙瑞金的眉毛微微一挑。
從陳巖石嘴里聽到對一個政敵如此高的評價,這本身就很不尋常。
“雖然最后上了趙立春那條賊船,這一點,我到死都瞧不上他。”
“可你不能否認,他有膽子?!?/p>
陳巖石的語氣里,帶著一種老檢察官特有的,對事不對人的執(zhí)拗。
“當(dāng)年漢東大學(xué)政法系畢業(yè)的高材生,多少人搶著要。”
“他倒好,不知道得罪了誰,一紙調(diào)令,直接分去了咱們省最偏遠的山區(qū)司法所。”
“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p>
“換了別人,要么一蹶不振,要么早就哭天喊地找關(guān)系調(diào)走了?!?/p>
“他沒有?!?/p>
陳巖石的眼神飄向遠方,似乎在回憶那段塵封的往事。
“那小子就在那山溝里,一步一步往上走。”
“后來,進了緝毒隊?!?/p>
“好家伙,那是真拿命在拼?!?/p>
他伸出三根布滿褶皺的手指。
“單槍匹馬,一個人闖進了當(dāng)時有名的大毒梟的窩點?!?/p>
“身上扛了三槍,硬是沒死,還把人家的老巢給端了?!?/p>
“那件事,當(dāng)年震動了整個漢東政法系統(tǒng)。”
白秘書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手心都冒出了汗。
公安廳長的過往,竟如此彪悍。
“這小子,打小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無父無母,沒個依靠?!?/p>
“能從山溝里走到今天公安廳長的位置上,靠的就是這股子不要命的狠勁?!?/p>
陳巖石說到這里,重重地嘆了口氣,眼中的那點欣賞又被無奈所取代。
“可惜啊,走錯了路?!?/p>
“最后還是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p>
沙瑞金靜靜地聽著,點了點頭。
他也是孤兒,更能體會那種無依無靠的苦楚。
只是自己的運氣好,有陳家這樣的革命家庭照拂,視如己出。
而祁同偉,他的一切,都是自己用血和命換來的。
“陳叔,我聽著,你這不像是在評價一個政敵?!?/p>
沙瑞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倒像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來氣?!?/p>
噗嗤。
一旁的王馥真沒忍住,笑了出來。
陳巖石的老臉?biāo)查g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你……你胡說八道什么!”
“瑞金,你別聽他瞎說。”
王馥真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自己丈夫,接過話頭。
“當(dāng)年同偉被分到那個山溝溝里,我們家陽陽,也跟著了魔一樣?!?/p>
“非說要去那里當(dāng)支教老師?!?/p>
沙瑞金的目光一凝。
這里面,果然還有故事。
“這老頭子,當(dāng)時死活不同意?!?/p>
王馥真瞥了一眼陳巖石。
“連夜托關(guān)系,硬是把陽陽送去了北京。”
“等祁同偉當(dāng)上緝毒英雄,從山里出來的時候,梁家的梁群峰。”
“當(dāng)時還是省政法委書記,不知道怎么就看他不順眼,處處壓著他。”
“英雄的嘉獎令都下來了,可人就是提不上去,還在基層耗著?!?/p>
“后來……后來我們家陽陽在北京結(jié)了婚?!?/p>
“再之后,就傳來了祁同偉跟梁書記的女兒梁璐結(jié)婚的消息?!?/p>
“從那以后,他的仕途才算是順了?!?/p>
王馥真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惋惜。
“那幾年,這老頭子正忙著大風(fēng)廠的改制,焦頭爛額的。”
“一來二去,兩家也就斷了聯(lián)系。”
“這么多年,祁同偉一次都沒來過我們家。”
“今天,算是頭一回。”
“我看啊,他也不是真想跟你吵架?!?/p>
“就是看你這老頑固實在做得不像話,忍不住來提醒你兩句?!?/p>
原來如此。
沙瑞金心中了然。
一段錯過的姻緣,一個被強權(quán)改變的命運。
政治斗爭中,梁群峰那樣為了女兒的幸福,利用權(quán)力壓制一個年輕人的事情,并不少見。
祁同偉若是不妥協(xié),恐怕一輩子都耗死在基層了。
政治,有時候就是一門妥協(xié)的藝術(shù)。
想到這里,沙瑞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祁同偉在副省這個位置上,被趙立春死死壓了兩年。
直到趙立春調(diào)離漢東,中央巡視組進駐,他才被火線提拔為公安廳長。
在省委組織部考察的那份數(shù)百人的后備干部名單里,祁同偉的名字,高居榜首。
看似是天大的榮光。
可沙瑞金卻看得分明,那不是提拔,那是把他架在了火上。
“他已經(jīng)在火上了啊……”
沙瑞金像是自言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什么火?”
陳巖石一臉茫然,沒聽懂。
“行了你個老頭子,少問兩句?!?/p>
王馥真卻一把拉住了他,不讓他再問。
她雖然不懂那些高層的彎彎繞繞,卻也聽出了話里的兇險。
“飯快好了,瑞金,小白,準(zhǔn)備吃飯了。”
王馥真站起身,解下圍裙,招呼著眾人。
……
與此同時。
漢東省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高育良的辦公室里,茶香四溢。
高育良正拿著一份文件,看得入神。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祁同偉走了進來。
高育良抬起眼皮,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
他看著自己這個最得意的學(xué)生,忽然覺得,今天的祁同偉,有些不一樣了。
身上那股子積壓了許久的焦慮,似乎淡去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從容。
“老師?!?/p>
祁同偉叫了一聲,姿態(tài)放得很低。
“坐?!?/p>
高育良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放下了手里的文件。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葉沫子。
“我讓你這幾天安分一點,不要亂跑。”
“你沒聽見?”
高育良的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責(zé)備。
“尤其是陳巖石那個老頭子,我特意叮囑過你,離他遠點。”
祁同偉在沙發(fā)上坐下,腰桿挺得筆直。
“我去了?!?/p>
“不但去了,還跟他吵了一架。”
哐當(dāng)。
高育良手里的紫砂茶杯重重地磕在紅木茶幾上,滾燙的茶水濺了出來。
他猛地站起身,平日里那副溫文爾雅的學(xué)者風(fēng)范蕩然無存。
“誰讓你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