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殿門在身后無聲閉合,將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壓與深不可測的審視隔絕。應(yīng)無求踏出最后一級漢白玉臺階,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他汗?jié)竦暮蟊常屗れ`靈打了個冷戰(zhàn),肩背的傷口也傳來一陣鈍痛。然而,與殿內(nèi)那如同實質(zhì)的沉重相比,這宮墻外的寒意,竟讓他生出一種劫后余生的…輕松?
不,或許不是輕松。是暫時脫離了那足以碾碎靈魂的注視,是獲得了短暫喘息的空間。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肺部傳來刀割般的涼意,卻奇異地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正六品戶部主事,專司新政,出入文淵閣…這看似一步登天的恩賞,實則是將他架在了更熾熱的爐火上烤。朱元璋最后那句對毛驤的旨意——“好好查!鳳陽應(yīng)家油坊!…隱太子舊部異?;顒樱 薄缤涞亩旧?,纏繞在他心頭,嘶嘶吐信。
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巨大的乾清宮如同蟄伏的洪荒巨獸,在深沉的夜色中沉默著。毛驤那毫無生氣的玄色身影,如同融入了殿門旁的陰影,只余下兩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鎖鏈,牢牢系在他的背上。
應(yīng)無求收回目光,挺了挺依舊虛浮的腰身,邁開腳步。腳下的金磚冰冷堅硬,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深淵邊緣。但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回芷園。那里…或許是他這葉驚濤中的孤舟,唯一能短暫??康母蹫场?/p>
乾清宮內(nèi),巨大的蟠龍燭淚堆積如山,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朱元璋高大孤峭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盤龍金柱之上,如同一條躁動不安的怒龍。殿內(nèi)死寂無聲,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在回蕩,如同破舊的風箱。
“宣太子!”朱元璋低沉沙啞的聲音驟然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
王景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殿門處一晃,旋即消失。
片刻之后,太子朱標的身影出現(xiàn)在殿門口。他顯然剛從東宮匆匆趕來,杏黃常服略顯褶皺,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澈明亮,透著年輕人特有的熱忱與鄭重。他步入殿內(nèi),感受到父皇身上那不同尋常的、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般壓抑的氣息,心頭一凜,連忙躬身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朱元璋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深陷的眼窩里,血絲密布,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鎖定了朱標:“標兒!你告訴朕!胡惟庸…其弊病何在?!”
這問題突如其來,直指核心!朱標被父皇眼中那駭人的光芒和語氣中的急切驚得心頭一跳。他定了定神,略作思索,朗聲回答:“回父皇!胡惟庸之弊,首在擅權(quán)!結(jié)黨營私,阻塞言路,使父皇之圣聽蒙蔽于宮闕!其二,貪墨無度!縱容黨羽盤剝地方,中飽私囊,致使民怨沸騰!其三,跋扈不臣!視相權(quán)如私器,凌駕百官之上,甚至…有僭越不軌之嫌!其行徑,實乃國之大蠹,社稷之禍!”
朱標的回答,條理清晰,義正詞嚴,幾乎涵蓋了胡惟庸明面上所有的罪狀,更引用了不少朝野清議的指摘。若在平日,朱元璋或許會微微頷首,贊一句“吾兒明理”。然而此刻,聽在朱元璋耳中,卻如同隔靴搔癢,只觸及了皮毛!
朱元璋的眉頭死死擰成了一個疙瘩,眼中那熾熱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巨大落差的失望!他看著朱標,看著兒子臉上那清晰的正義感與對權(quán)奸的痛恨,心中卻如同被澆了一盆冰水!
不夠!遠遠不夠!
標兒只看到了胡惟庸個人的跋扈與貪墨,看到了表面的黨爭與民怨!他看到了枝葉的腐朽,卻未能如那役夫般,一眼洞穿這腐朽的根源——那盤根錯節(jié)、足以撼動皇權(quán)根基的制度之弊!那名為“丞相”的滔天權(quán)柄本身!
“擅權(quán)…貪墨…跋扈…”朱元璋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喃喃自語,“標兒,你只看到了人…卻未曾看透…這‘人’何以能成此巨蠹…何以能盤踞朝堂…令朕…如鯁在喉?!”
朱標一怔,臉上浮現(xiàn)出困惑之色。父皇此言…何意?難道胡惟庸之患,不在其人,而在…其位?
朱元璋沒有再看朱標困惑的臉,他猛地一揮手,仿佛要驅(qū)散心頭的陰霾與失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泄般的激烈:“朕…方才單獨召見了那應(yīng)無求!”
朱標精神一振,眼中重新燃起熱切的光芒:“父皇!應(yīng)主事才思敏捷,洞悉民瘼!其所獻‘攤丁入畝’,實乃利國利民之良策!父皇破格擢升,知人善任,兒臣…”
“他獻上的…不止是‘攤丁入畝’!”朱元璋粗暴地打斷了朱標的話,眼中那熔巖般的光芒再次爆燃!他向前一步,逼近朱標,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懼,“他…他竟敢對朕言道——胡惟庸之禍根,不在其人!而在…丞相之制!權(quán)柄過重,必生驕橫!宰執(zhí)天下,易成權(quán)奸!”
轟!
朱標的腦子如同被重錘擊中!瞬間一片空白!廢相?!這…這簡直是石破天驚!亙古未有之論!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父皇,看著父皇眼中那混合著狂喜、忌憚與亢奮的復雜光芒,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他…他竟言道…”朱元璋的聲音帶著夢囈般的顫音,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敲擊在朱標的心上,“欲絕此患…唯有…廢中書??!罷丞相!分其權(quán)于六部!朕親裁大政!再擇數(shù)位才德之臣,入值文淵閣,參預機務(wù)…稱…‘內(nèi)閣’!權(quán)分則力散,君權(quán)乃固!”
“內(nèi)閣?!”朱標失聲驚呼,臉色瞬間煞白!這構(gòu)想…太過驚世駭俗!太過離經(jīng)叛道!然而…細細思之,其直指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矛盾的根源,其釜底抽薪的決絕…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合理性!難怪父皇如此失態(tài)!
“此子…此子…”朱元璋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胸中翻涌的驚濤駭浪盡數(shù)吐出,“其心…其智…近乎妖!洞穿古今!直指朕…心底最深之思!”他猛地抓住朱標的手臂,力道之大,讓朱標感到一陣生疼,“標兒!你告訴朕!此等見識…是一個皂隸坊役夫…該有的嗎?!嗯?!”
朱標被父皇眼中那駭人的光芒和手臂上傳來的劇痛懾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是啊…這絕非一個役夫所能企及的高度!這眼光…這膽魄…這洞悉制度本質(zhì)的能力…簡直如同妖孽!
朱元璋看著兒子震驚無言的模樣,眼中的狂熱與忌憚交織翻滾。他緩緩松開手,頹然退后一步,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罕見的迷茫與苦惱,像個被巨大謎題困擾的孩子:“可是…他言及‘內(nèi)閣’…卻語焉不詳…如何遴選?如何運作?如何制衡?權(quán)責如何劃分?…朕…朕心緒如麻…竟未能深問…”
這巨大的困擾,此刻竟壓過了對妖孽的忌憚,讓這位橫掃天下的帝王顯露出一絲罕見的脆弱。
朱標看著父皇難得流露的苦惱,心中涌起一陣酸澀與心疼。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上前一步,溫聲勸慰道:“父皇息怒,龍體要緊!應(yīng)主事既已提出此驚世之策,其才思必不止于此。父皇既已授他文淵閣行走之權(quán),命其專司新政,何不…將其置于東宮?兒臣愿以師禮待之,朝夕請教,一則助其完善‘攤丁入畝’細則,二則…或可徐徐探究這‘內(nèi)閣’之制,取其精義,去其疏漏,以成父皇萬世不易之基業(yè)!”
朱標的建議,如同一道清泉,瞬間澆在朱元璋焦灼的心頭。他猛地抬眼,眼中精光爆射!置于東宮?以師禮待之?朝夕請教?這…這豈非是將這柄絕世神兵,暫時置于標兒身邊,既能發(fā)揮其才,又能置于自己最信任的兒子、最嚴密的東宮護衛(wèi)之下,便于就近觀察、掌控?!
“好!好!標兒此言甚合朕意!”朱元璋臉上陰霾盡掃,用力拍了拍朱標的肩膀,眼中重新燃起掌控一切的銳利光芒,“就依你所奏!即日起,應(yīng)無求除戶部職司外,加東宮侍講!特許其出入東宮,佐你參詳新政、厘清機務(wù)!標兒,此子…非同小可!你要好生看顧!更要…好生學習!他之所思所想…或許…遠非你所能想象!”
“是!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定不負父皇所托!”朱標肅然領(lǐng)命,心中卻如同翻江倒海。應(yīng)無求…這個謎一樣的男人,就這樣被父皇以一種極其微妙的方式,推到了他的身邊。是福?是禍?是師?是友?還是…潛藏的驚雷?
芷園西廂,燭光依舊。藥香混合著清茶的淡雅氣息,在室內(nèi)靜靜流淌,驅(qū)散了深秋夜風的寒意。
應(yīng)無求半靠在軟榻上,身上搭著一條薄毯。一碗溫熱的參湯下肚,驅(qū)散了宮墻內(nèi)帶來的寒意與驚悸,蒼白的臉上也恢復了幾分血色。他望著坐在對面圈椅中的沈芷薇,心中那股劫后余生的輕松感,在熟悉的藥香和眼前清冷的身影下,變得真切起來。
沈芷薇并未追問宮中所聞,只是親手為他續(xù)了一杯熱茶。青瓷茶盞在她瑩白如玉的指間,顯得格外溫潤。她抬起眼簾,那雙清冷的眸子在燭光下,褪去了幾分冰寒,多了幾許難以言喻的深邃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陛下…單獨留你許久?!彼K于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如同陳述一個事實,卻帶著一種無形的穿透力。
應(yīng)無求握著溫熱的茶盞,指尖感受著那細膩的瓷壁傳來的暖意,長長吁出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壓抑和驚悸都吐出來。他苦笑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嘶啞的疲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問來歷,問朝堂,問胡惟庸…問…丞相之制…”
他沒有隱瞞,將朱元璋那步步緊逼、直指靈魂的拷問,以及自己那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般的回答,簡略而清晰地復述了一遍。當說到自己拋出“廢中書省、罷丞相、設(shè)內(nèi)閣”這驚世駭俗之論時,他清晰地看到,沈芷薇那一直平靜無波的眸子里,驟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那震驚的光芒,甚至比在朝堂上聽聞“攤丁入畝”時更加劇烈!她端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杯中的茶水漾起細微的漣漪。
“…陛下…震駭莫名。”應(yīng)無求的聲音帶著一絲心有余悸,“狂喜…忌憚…最后…封了個戶部清吏司主事,正六品,專司新政,加…東宮侍講,出入文淵閣行走?!?/p>
沈芷薇沉默了許久。燭火在她臉上跳躍,明暗交織。她緩緩放下茶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杯壁,仿佛在消化這足以打敗她所有認知的信息。廢相?內(nèi)閣?此等洞穿古今、直指帝王心術(shù)的構(gòu)想…竟出自眼前這個重傷未愈、昨日還是役夫的男人之口?!
她再次抬眼看向應(yīng)無求,目光復雜到了極點。有難以置信的震撼,有深不見底的探究,有對驚世之才的激賞,更有一種被卷入更深漩渦的警惕。良久,她才幽幽嘆道:“東宮侍講…文淵閣行走…陛下這是…將你置于爐火之上,亦是置于…他的掌心之中。”
應(yīng)無求自嘲一笑:“能活下來,已是僥天之幸。爐火也好,掌心也罷…總比亂葬崗強?!彼D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至少…有了這個身份,有了東宮和文淵閣這塊招牌,胡惟庸想再明目張膽地動我,也得掂量掂量了。行事…也方便些?!?/p>
沈芷薇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她端起自己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目光卻透過裊裊升起的熱氣,落在應(yīng)無求臉上那揮之不去的疲憊與…一絲潛藏的堅韌上。
“應(yīng)無求…”她忽然開口,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探究的柔軟,“你的名字…倒是特別。‘無求’…是無所求?還是…所求甚大?”
這個問題,問得極其突兀,卻又仿佛直指核心。應(yīng)無求微微一怔,握著茶盞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燭光下,他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追憶的痛楚,有掙扎的無奈,最終化為一種深沉的苦澀與蒼涼。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再開口時,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悲愴:
“無求…呵…”
“家母…生我時難產(chǎn)…血崩而亡…臨終前…只留下一句話…”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說…‘這世道…活著…太難…娘…不求你大富大貴…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求你…平平安安…無病無災…便是…無求了…’”
“所以…我叫…應(yīng)無求。”
“不是…無所求…”他緩緩轉(zhuǎn)過頭,迎上沈芷薇那在燭光下微微睜大的、帶著一絲愕然與動容的清亮眸子,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澀弧度:
“而是…求無可求…只求…活著?!?/p>
“求無可求…只求活著…”
這八個字,如同帶著血淚的冰錐,狠狠刺入沈芷薇的心房!她端著茶盞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杯中的茶水潑灑而出,濺濕了她素凈的衣袖,留下深色的水痕。
燭火跳躍,將應(yīng)無求臉上那深沉的悲愴與蒼涼映照得無比清晰。西廂房內(nèi),陷入了長久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窗外深秋的夜風,嗚咽著掠過芷園高聳的院墻,如同無數(shù)亡魂在低語。這“無求”二字背后,竟藏著如此沉重、如此卑微、浸透了生離死別與亂世掙扎的血淚之殤!這哪里是名字?這分明是一道刻在命運之上的、最深最痛的烙??!
沈芷薇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看著他眼中那如同受傷孤狼般的疲憊與堅韌,第一次感覺,自己似乎…從未真正看透過他。那清冷如冰的心湖深處,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子,激起了無法平息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