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和哄笑聲的余波還在偌大的禮堂里嗡嗡回響,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雜了興奮、尷尬和某種釋放后的輕松。
還沒得到回答,但是林予冬已經(jīng)自發(fā)地拎著那團報廢的金色假發(fā),像甩掉一個燙手包袱似的塞給了旁邊還在靈魂出竅的許薇,動作干脆利落,甚至帶著點不耐煩。
他看也沒看臺下,徑直走到舞臺側(cè)邊,那里堆著幾個用來墊高的空道具箱。
他側(cè)身往其中一個箱沿上一坐,長腿隨意地往前一伸,那身酒紅色的華麗宮廷裙擺瞬間像泄了氣的華麗氣球,皺巴巴地堆疊在他穿著藍(lán)白校褲的腿邊,形成一種極其怪誕又無比真實的畫面。
他微微低著頭,額前幾縷被假發(fā)壓亂的黑色碎發(fā)垂下來,遮住了部分眉眼。
他抬手,不是整理頭發(fā),而是用力地、有些粗暴地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和耳朵,仿佛想把那層火燒火燎的熱度給搓下去。
完了,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肩膀幾不可察地垮了一下,像是終于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然后,他就那么坐著,目光有些放空地投向臺下那片模糊的藍(lán)白色人影,下頜線依舊繃著,但那股強裝的痞氣和破罐破摔的勁兒似乎也隨著那口濁氣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種懶得再掩飾的、帶著點認(rèn)命的疲憊和殘留的窘迫。
“你們班……還……還繼續(xù)嗎?”負(fù)責(zé)統(tǒng)籌的老師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捂著笑疼的肚子,話筒里還帶著點喘。
顧言如夢初醒,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劇本,拍了拍灰,鏡片后的眼睛看向坐在道具箱上、渾身散發(fā)著“別惹我”氣息的林予冬,又看了看那頂還掛在幕布上隨風(fēng)晃悠的半邊假發(fā),以及許薇手里那團金色的“尸體”。
他張了張嘴,最終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對著話筒,聲音有點虛:“呃……高二(7)班對光……暫時……結(jié)束。那個……假發(fā)……回頭想辦法粘一下……或者……下次又說吧……”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揮了揮手,下去了。
統(tǒng)籌老師拿話筒高聲道:“那就下一個!高二(3)班!敦煌舞《絲路花雨》片段!演員、燈光準(zhǔn)備!”
舞臺燈光驟然暗下,只留幾盞微弱的腳燈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剛才還聚焦在林予冬身上的所有光束和目光,瞬間移開。
那片刺眼的光區(qū)消失了,坐在側(cè)幕陰影里的林予冬似乎幾不可察地放松了繃緊的脊背,整個人更深地陷進了道具箱的陰影里,像一尊被遺忘的、穿著奇裝異服的雕塑。
江見夏在聽到自己班級名字的那一刻,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捏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從座位上站起來,藍(lán)白校服在昏暗中顯得有些黯淡。
程橙也立刻跟著起身,小聲給她打氣:“夏夏加油!反彈琵琶!美翻他們!”
后臺比前臺更顯混亂逼仄,彌漫著一股陳年幕布和化妝品混雜的奇怪氣味。
蘇婉正手忙腳亂地從一個巨大的帆布包里往外掏東西——幾條顏色鮮艷、質(zhì)地輕薄的絲綢飄帶。湖藍(lán)、杏黃、胭脂紅,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能看出不俗的質(zhì)感。
“快快!時間緊!大家套上校服外面就行!”蘇婉的聲音帶著焦急,她拿起一條湖藍(lán)色的飄帶,不由分說地繞過江見夏的肩膀,在她胸前打了個簡易的結(jié),長長的飄帶垂落下來,幾乎拖到地面。
接著是杏黃色的,繞過手臂,在手腕處松松系住。
程橙也趕緊接過蘇婉遞來的胭脂紅飄帶,依樣畫葫蘆地往自己身上套。
動作倉促,毫無章法。
飄帶只是簡單地搭在藍(lán)白校服外面,系得歪歪扭扭。
蘇婉自己身上也胡亂纏著兩條飄帶,額角沁出汗珠,她甚至來不及幫她們調(diào)整好姿態(tài),只匆匆交代:“動作就按我們排的來!主要是站位和對光!記住位置!別緊張!只是第一次彩排!”
舞臺上的燈光師劉師傅已經(jīng)在對講機里催促了:“3班的同學(xué)好了沒有?抓緊時間!”
“來了來了!”蘇婉應(yīng)了一聲,推著江見夏和程橙就往舞臺口走。
厚重的幕布再次拉開,強烈的面光和頂光瞬間打下來,刺得江見夏下意識地瞇了瞇眼。
空曠的舞臺在強光下纖毫畢現(xiàn),塑膠地板反射著冰冷的光。
臺下是模糊的、黑壓壓的一片,只有前排幾張等待彩排的學(xué)生面孔能看清,帶著點好奇和審視。
劉師傅洪亮的聲音從臺下傳來:“中間那個同學(xué),對,就是你,往前走兩步!面光再強點!好,停!定位!”
江見夏按照指示僵硬地往前挪了兩步,站定。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燈光像有實質(zhì)的溫度,烘烤著她的臉頰。
那兩條胡亂搭在身上的絲綢飄帶,在強光下顏色變得異常鮮艷奪目,湖藍(lán)和杏黃,與她身上那套再普通不過的藍(lán)白拼色校服形成了極其突兀、甚至有些滑稽的對比。
校服的拉鏈還敞開著一點,露出里面同樣藍(lán)白的圓領(lǐng)T恤。手腕上松松系著的飄帶垂下來,隨著她細(xì)微的呼吸輕輕晃動。
“旁邊那個同學(xué),往左一點!對!手……手抬起來一點!”劉師傅繼續(xù)指揮著程橙。
程橙依言抬起纏著胭脂紅飄帶的手臂,動作帶著點不自然的僵硬。蘇婉站在隊伍中間,緊張地看著她們。
“好!音樂起一下!走個動作看看效果!”統(tǒng)籌老師拿著話筒喊。
后臺負(fù)責(zé)播放音樂的同學(xué)手忙腳亂地按下了播放鍵,一陣悠揚的、帶著明顯電子合成器味道的敦煌古樂流淌出來,在空曠的禮堂里顯得有些單薄。
江見夏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撞出胸膛。
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蘇婉那句“按排的來”和“反彈琵琶”幾個字在嗡嗡作響。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排練室鏡子里的動作,左腳微微后撤,身體側(cè)轉(zhuǎn),右手模仿著反彈琵琶的姿態(tài),從肩后努力地向斜上方抬起。
就是這個動作。
手臂抬起牽動了胸前胡亂系著的飄帶結(jié),那結(jié)本就系得潦草,此刻受力,瞬間松散開來!湖藍(lán)色的長飄帶像失去了束縛的流水,順著她抬臂的動作,無聲地、極其絲滑地從她肩頭滑落,飄然委地,軟軟地堆疊在她穿著普通白色運動鞋的腳邊。
時間仿佛凝固了半秒。
江見夏的動作僵在了那里,右手還徒勞地舉在半空,做出反彈琵琶的姿態(tài),左手則下意識地想去撈那滑落的飄帶。
杏黃色的臂帶也因為她動作的停滯而顯得更加不倫不類。她整個人暴露在刺眼的燈光下,藍(lán)白校服,僵硬的姿勢,腳邊那灘突兀的、華麗的湖藍(lán)色絲綢,像一幅被撕開一角的、極不協(xié)調(diào)的拼貼畫。
她能感覺到臺下投來的目光,好奇的,好笑的,甚至帶著點憐憫的。
臉頰瞬間滾燙,比剛才被燈光直射還要燙上百倍。
“噗……”臺下某個角落傳來一聲清晰的、沒憋住的笑。
這笑聲像一根針,刺破了短暫的寂靜,緊接著,是幾聲壓抑的竊笑,像水泡一樣咕嘟咕嘟冒出來。
江見夏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
她猛地低下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抬起的右手訕訕地放下,左手也無力地垂在身側(cè),腳邊那片湖藍(lán)的絲綢,此刻在她眼里成了最刺眼的嘲諷。
“咳!那個……飄帶掉了的同學(xué),撿起來!重新系一下!”劉師傅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尷尬,帶著點無奈的笑意,“動作不用做了!小李,追光給她們打一下輪廓光試試!看看逆光效果!”
江見夏幾乎是蹲撲下去,手忙腳亂地去抓那滑落的湖藍(lán)色飄帶,絲綢冰涼滑膩的觸感此刻讓她指尖發(fā)麻。她胡亂地把飄帶往身上纏,試圖重新打個結(jié),手指卻笨拙得不聽使喚,越急越亂。
其他人也蹲下來幫她,幾人在舞臺中央的強光下,像幾只笨拙的、被圍觀著修補巢穴的雛鳥。
就在她狼狽地跟飄帶搏斗,試圖把那個該死的結(jié)重新系緊的時候,眼角的余光,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不由自主地、飛快地掃向了舞臺側(cè)幕那片陰影。
林予冬還坐在那個道具箱上。
巨大的宮廷裙擺堆疊著,像個頹敗的、褪色的夢。
他似乎沒在看臺上這出新的鬧劇,微微偏著頭,目光落在側(cè)幕更深處某個虛無的點上,側(cè)臉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但江見夏看得分明——他那張剛才還寫滿了生人勿近、殘留著尷尬和煩躁的臉上,此刻,嘴角正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彎起。
那不是周嘉陽那種夸張的、幸災(zāi)樂禍的大笑,也不是許薇她們?nèi)炭〔唤奈孀焱敌Α?/p>
那是一種極其細(xì)微的、仿佛被強行壓制著,卻又實在壓不住,最終從心底某個角落泄露出來的笑意。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很淡,卻清晰可見,那笑意甚至柔和了他臉上原本的緊繃,讓那點殘留的窘迫也染上了幾分無可奈何的生動。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江見夏那飛快的一瞥,嘴角的弧度凝滯了一瞬,隨即,那笑意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加深了。
他甚至還幾不可察地聳動了一下肩膀,雖然立刻又恢復(fù)了那副懶洋洋靠在箱子上、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的姿態(tài)。
那無聲的笑意,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刮在江見夏滾燙的心尖上。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瞬間涌了上來——是更深的羞窘?是被“同病相憐”者“嘲笑”的惱火?還是……某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共鳴?
她猛地低下頭,更加用力地、近乎兇狠地拽緊了手里的湖藍(lán)色飄帶,把那滑溜的絲綢在指間勒出深深的印痕。
燈光烤著她的后背,臺下細(xì)碎的笑聲像蚊子一樣嗡嗡作響,她咬著下唇,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該死的對光,逃離這刺眼的燈光,逃離……那道來自陰影深處的、無聲卻無比清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