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手握那支破碎的手機,望著她的背影,并沒有立刻追上去。不僅僅因為她離開前的眼神明顯有“我走了,別跟上來”的意思,更是因為——他有點想要放過她了。
暑假的最后一天,之所以走進晨星舞蹈培訓學??匆娬聲詿?,不是偶然。是朱桐告訴他的,兩家有生意上的來往,他們也算半個發(fā)小。陸銘來X城的第一天,朱桐就在自己家給他辦了歡迎party。但結果這個東道主卻喝的爛醉,把自己向女生告白但是被拒絕甚至無視的慘痛經(jīng)歷都倒了出來。
“阿銘,我恨透她了。你一定要幫我出這口惡氣,好不好?”
“這——我怎么幫你???”
“別裝了,你在學校那些風流事跡當我不知道嗎?被你傷過心的女孩子不說一打也有七八個了。她就是看不起我,有眼無珠,我要讓她也嘗嘗被人輕視、踐踏的滋味?!?/p>
陸銘半瞇著眼,他知道自己在學校的風評差,但沒想到這么差。朱桐口里描述的自己和“人渣”有什么區(qū)別嗎?
“你把我當什么了?過去那些女孩子起碼都是主動找上我的,我陸銘確實算不上什么好人,但還不至于一門心思特地去害哪個女孩子吧。就算她人品不行。”他當時笑著,舒展地靠在躺椅上,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本該干脆利落拒絕的,但在場的其他紈绔子弟們一擁而上給他戴高帽子,“銘哥,朱桐說的我們都知道,那可真是一朵高嶺之花,我們也沒少碰壁。銘哥,你出馬吧,給小丫頭一點教訓。”
雖然那晚泳池吹來的涼風讓手里的起泡酒更加醉人,但陸銘沒醉,仍想著稍微忽悠幾句之后果斷拒絕,直到其中一個人說出了那個名字。
“章曉煙”。
他記得一個叫章曉煙的人,知道她住在X城。記憶里分別時她回頭看了自己一眼,臉上撲簌簌的眼淚似乎還在閃光。于是,就那么半推半就地,他接受了“任務”,總之先去見見人再說吧。但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記得的人,竟然完全不記得自己!他陸銘從沒受過這種委屈,竟有些理解了朱桐的生氣。加上那群人的不斷起哄,一場“游戲”就這樣正式開始了。
為什么會給她發(fā)那條毫無意義的短信呢?問她芭蕾舞課結束了沒有,然后呢?結束了要怎么辦,沒結束又怎么辦?都無所謂,只是測試罷了——希望她能立刻回復自己,就好像一直等待著自己聯(lián)系她那樣,就好像自己編輯這條短信時一樣的焦慮不安。但現(xiàn)實卻是消息發(fā)出就石沉大海了,五分鐘,十分鐘,一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動靜。舞蹈課怎么著也該結束了吧?明明看見了卻不回復?
他正想把手機放下,去樓下打一局游戲發(fā)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瞥了一眼,期待的心跌落得更深了,偏偏是朱桐那個家伙!
“阿銘,上次說的事,進度怎么樣啦?”點開語音,試探的語氣中帶著某種猥瑣的期待。
“這才過去多久,你著什么急?這點耐心都沒有,難怪人家看不上你。”他沒好氣地回復完,直接把手機反過來扣在桌子上。心里升騰起一個可怕的想法——大概人家也沒看上我。從六年級收到第一封情書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很受女生歡迎,不管其中有多少和自己的家世有關。總之,那也是真實的陸銘的一部分,這方面他非常自信。但現(xiàn)在是哪里出了問題,她難道討厭自己嗎?
“這也太夸張了吧,不過是一條短信而已?!毙睦锪硪粋€聲音試圖安撫自己,但是沒有用,等陸銘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衣柜里拿了件外套下樓了。
“王叔,我現(xiàn)在要出去一趟?!?/p>
“是,少爺。不過這么晚了,去哪?”司機已彎腰打開了車門。
“去圣華中學?!?/p>
悅耳的引擎聲響起,車子很快駛出了陸家的別墅大院,一路上風景變換。等看見學校大門,他才意識到很可能她早就回家了,他進去了也見不到人,仍然只能面對沒有回復的短信界面干著急。但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又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就算知道,難道還能找過去嗎?打電話直接問更是不可能的。
回憶結束,手里碎了屏的手機此刻讓人安心無比,“不是故意不回你信息的”,她說得清清楚楚。所以,她其實挺好的,乖乖的,有話直說,甚至還有些……可憐,不是嗎?剛才流眼淚的樣子竟然和七年前一模一樣。所以,朱桐那件可笑的事應該就此結束了。既然他早已決定了不會真心對待任何一個女孩子,還是放過她吧,就當打過照面的普通同學而已。
但再看一眼那越來越遠的瘦小背影,陸銘的心卻揪住了。天已經(jīng)太黑了,她難道還要一個人騎那輛破自行車回去?
咬咬牙,大步跑了幾步攔在章曉煙身前,堵住了去路?!芭苁裁矗窟@手機怎么回事?還有怎么會突然被鎖在里面了?”
她眼角還掛著淚在路燈下反射出璀璨的光,側過頭不敢正眼看他。“反正,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不回你信息就好了。剩下的,我自己處理?!?/p>
“舞蹈團里有人欺負你?”
“惡作劇罷了?!?/p>
“惡作???我要是不來,你今天晚上準備在更衣室里過夜?”
“說到這個,你怎么會來?”
“我……”陸銘不自然地望向別處,“就有點事,湊巧。”
“你別攔著我呀,天黑了,我得趕緊回家?!?/p>
“你也知道天黑了?我送你回家?!边@回不是邀請的姿態(tài),他強硬地拉住她的手腕。章曉煙幾乎是被塞進了早已等在路邊的轎車里。
“你干什么?讓我下去?!?/p>
“王叔,開車?!标戙憶]有理會她的抗議,手上的力道也沒有放松,另一手拉起安全帶把人扣住。做完這個動作,才驚覺兩人靠得過于近了,她身上的香味仿佛絲絲縷縷地鉆進在自己脖子后方的皮膚里。
開出了校園,司機忍不住發(fā)問,“少爺,這次去哪?”
“你家在哪?”陸銘給了章曉煙一個眼神,她望了望車窗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告訴了司機地址還加上一句“麻煩您了”。
“現(xiàn)在可以放手了吧?”
陸銘聞言松了手,白玉一般的手腕從他指尖抽離而去。不知為什么,他透過反光鏡給了王叔一個眼神,隔離板果然識趣地緩緩升了上來。
“對不起,我剛才是不是有點兇?”他松了松衣領,往靠窗的位置挪了挪。
“剛才?”
“包括質問你為什么不回短信的時候?!?/p>
“有點吧。”章曉煙也往窗邊靠了靠,果然車里的氛圍和她想象中一樣令人不安。
“很熱?看你臉色很紅?!标戙懻f著打開了她那側的窗戶,風灌了進來。問出口之后,又覺得自己這樣是不是過于殷勤了,有些不知所措。
“嗯,謝謝,感覺……車里有點悶?!闭聲詿熾p手撐在座位上,眼睛也不知該看哪里。
“‘你——”一陣沉默后,兩人同時開口,然后同時笑了。
““你先說。”陸銘輕輕攤開手心,做出謙讓的姿態(tài)。在狹窄的車廂里,如此近的距離,經(jīng)過各種別扭之后章曉煙不經(jīng)意笑的那一瞬間,讓他心頭一緊——怪不得朱桐那幫人個個都說栽在她手里過呢。
“你和沈月君,是很好的,朋友嗎?”
“怎么突然提起她來了。長輩們是多年的故交,所以我和她也是從小就認識?!标戙戇呎f邊觀察著章曉煙的表情,不知為何她對沈月君的介意倒是令他心情大好,忍不住要逗逗她?!翱梢苑Q之為青梅竹馬吧,或許也算是——好朋友。你問這個干什么?”
“哦,青梅竹馬。沒什么,我隨便問問而已?!笔笍堥_感受著身下真皮座椅的柔軟質感,章曉煙點頭笑笑,忍不住繼續(xù)探問:“今天謝謝你。你以前也都這么熱心,經(jīng)常送同學回家的嗎?”
王叔可以作證,這輛車的后座除了陸銘以外,她是第一個坐進來的人。但和上一個問題一樣,鬼使神差地,他選擇了與真實情況不那么相符的說法。“是,如果遇到同學有需要,我都會伸手幫忙的。舉手之勞嘛,特別是女孩子,走夜路比較危險?!?/p>
對面沉默了。陸銘十指交叉,側頭看見她盤在頭頂?shù)陌l(fā)髻已稍稍有些松散,幾縷碎發(fā)在雪白的脖頸上飄動。他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法說實話,好像想要在她面前裝成另外某個人似的?
“那——你剛才想問的我是什么?”
“哦,對了?!标戙憦墓之惖母盍迅兄谐樯恚骸耙鞘謾C沒壞,你會回復我的信息嗎?打算怎么回復?”
章曉煙先是笑了笑,但緊接著眉宇間逐漸凝重起來,顯示這個問題并不像看起來那么簡單。陸銘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經(jīng)意間竟然在屏息期待她的回答。
“啊,前面就到了。”她手指著不遠處那棟亮著燈的居民樓,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車停了下來。她解安全帶的咔噠聲特別清晰地傳入耳中,陸銘心想等不到她的回答了。但是在下車之前,章曉煙側過身定眼看著他:“其實,我不知道會怎么回復。今天真的謝謝你,把我從更衣室里救出來,還有送我回來這一路。但是我不習慣坐這么高檔的車,我想以后我們還是多保持距離為好吧?!?/p>
“這話什么意思?”他又拉住了她的手腕。
“就是字面的意思?!?章曉煙把他的手拿了下去,“我不是你們這個世界的,我也不想進來?!?/p>
她拖著長長的影子,穿過馬路,消失在小區(qū)長滿爬山虎的紅磚墻背后了。陸銘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個拒絕靠近的信號。他折騰了一個晚上,居然得到了這樣的結果。或許,也并沒有比朱桐他們那幫人的待遇好多少?明明約好了還要去找他喜歡的地方,明明前兩天才說要努力想起來自己的……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著那破舊的小區(qū)大門,冷笑起來:章曉煙,本來打算放過你的,現(xiàn)在看來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