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被明察跪下時一絲不茍的規(guī)矩、面面俱到的說辭、以及暴雨之下水出芙蓉、英麗冷傲卻不失嫵媚妖嬈的容貌震得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傳聞中,同母親姐妹一起大鬧九王府邸,捐出所討遺產白銀百萬兩的明氏貴女嗎?
他自小服侍皇帝,從未見過如此高貴而不做作,驕傲而不驕矜的女子。他如今跟隨皇上,常在六宮走動?;噬系暮髮m里,沒有一個如此的女子。即便是來自玉氏以異族艷麗姿容而獲寵的嘉貴人,同眼前的這位明二格格一比,便也不過爾爾。
而禮儀氣度上,先帝的后宮,似乎只有他幼年在圓明園里偶然窺見過的端皇貴太妃能做到如此禮儀周全而不失風雅。
進忠先反應了過來,等明察起身,他立刻向后要了一把油傘,撐起走入雨中,上前為明察打上了傘。
李玉忙行了禮,“奴才李玉給明二格格請安?!?/p>
又解釋道,“格格,皇上正在和高斌大人議事,這會兒的確不得空。奴才讓徒弟進忠先送您回去。等皇上忙完了,奴才一定馬上稟報?!?/p>
“那就有勞公公。說起來,貴妃娘娘今日也陪了好一會兒,皇后娘娘體恤貴妃體弱,四阿哥降生了,皇后娘娘便讓貴妃娘娘先回去了。今日純嬪和嫻妃也跟著去了,嫻妃起先就沖撞了皇后娘娘,又在嘉貴人生產因疼痛而叫喊時,冷嘲熱諷。皇后娘娘想許是今兒這日子,讓嫻妃有些不舒坦,并未責罰嫻妃娘娘,只是命人先送了嫻妃回宮。純嬪現下還在陪著皇后娘娘,看顧生產后的事宜。
“另有一事,也請公公奏明皇上。今日皇后娘娘午時前去啟祥宮守嘉貴人生產時,見嘉貴人的陪嫁侍女正隨意掌摑前來請皇上的宮女。皇后娘娘叫了太醫(yī)查看,那宮女身上滿是新傷舊傷,一塊兒好地兒都沒有。
“娘娘心慈,要走了那小宮女,也說了不管是否是嘉貴人受意,都是違反了宮規(guī)。宮女出身八旗,不管是玉氏貢女還是玉氏陪嫁,都不可罔顧我大清法紀。
“再者,嘉貴人給那宮女起名‘櫻兒’,實屬僭越了嫻妃娘娘從前的閨名。由此,皇后娘娘著人將嘉貴人的陪嫁侍女貞淑先送進了慎刑司,按宮規(guī)處置,索性嘉貴人還要坐月子,便也禁足一個月,抄寫宮規(guī)一百遍,以示懲戒。還請公公向皇上奏明?!?/p>
“是,奴才一定如實說。格格怎的淋了雨,也沒有人跟著呢?這是奴才的徒弟進忠,進忠好生送格格回去?!?/p>
“一點雨而已,不礙事。雨夜寒涼,公公也保重,明察先告辭了?!泵鞑斐钣裎⑽Ⅻc了點頭,看了剛才那個中氣十足的公公一眼,也對他點了點頭,又對他們報以一抹微笑,然后便轉身離開了。
得了這份差事,進忠心中歡喜。
他自見到她的第一眼,便生出了對這位高貴美麗的格格的向往。但他知道,格格身份高貴,他這心思決不可表現得太過熱切。他恭謙地舉著傘,將傘全擋在明察頭頂,沒走出一段兒路,自己已被暴雨淋濕。
明察很快就發(fā)現了,側過頭朝他一笑,“公公無需如此,我不是主子?!闭f著輕攀上進忠右手腕處的袖口,輕輕將傘往他那邊推了許多。
進忠喜歡看人。
能從紫禁城最底端爬進養(yǎng)心殿,他深諳察言觀色之道。王欽獲罪,他得了機會爬上了他這個身份能到的第二高處。如此,他少了些過去刻意演出來的卑微,而釋放了一些過去沒有表現出的放肆。
他喜歡看人,更喜歡看美人。
他從不自詡不男不女的太監(jiān),即便他在皇上登基后選上他時,他是這么說自己的——不男不女,伺候主子的玩意兒。他身體殘缺,但不妨礙他對美人的向往。他在宮里長大,受盡了白眼與侮辱。
與太監(jiān)結為對食的宮女畢竟是少數,且對食乃宮闈內隱秘之事,若不是主子賞賜,無人敢正大光明的在一處。而在新皇登基后,他成了內務府送往養(yǎng)心殿的第一批奴才?;噬显谝蝗喝死锾糁辛怂瓦M保,成為了李玉的徒弟。他更小心了。
他從不后悔挨了一刀。畢竟,他在街上餓得快死了。實在走投無路,把自己賣進了宮,一路過關斬將,到如今,他成了御前副總管。
李玉是總管太監(jiān),官位四品,他怎么說也至少上了五品,月俸銀七兩,廡房是個單間偏院兒、時不時皇上或各宮主子的賞賜算下來每月至少能有個十幾兩。
這就是從他身上掉下來油炸了放到檀香木盒里的子孫根,換來的和之前比起來如同天上宮闕的生活。
他自己深知,就算他找到了活路,沒有走這一步,如今他也不大可能像其他所謂的正常男人那樣,討個老婆,一心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畢竟,他就是那個被生出來的香火,也是那個被拋棄了的在街上活不下去的宗代。
在跟隨皇上后,他對美色的垂涎越發(fā)的發(fā)酵了。從前,他只能想想??涩F在,隔幾日,他就能聽聽。他心里有多少憤憤,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能理解了王欽為何那樣變態(tài)。只是他瞧不起王欽,要通過虐待對食宮女來獲得快感。
他只覺得這樣的太監(jiān)的確不配稱為男人。他向往的,似乎不是欲|望的發(fā)泄,也不是挨了一刀后憤恨地想要彌補自己已不是正常男人的發(fā)泄,而只是……
只是什么,他說不清。
不過,想這些有什么用呢?
正如現在,他想要靠近明察格格,他強烈地渴望觸碰明察,只因他在這位格格身上,看到了一種他向往的光華和心安,哪怕搭著她的手也好。
但他知道不能。畢竟,這位明察格格他有所耳聞,是明珠曾孫,是曾經翰林院掌事的孫女,是納蘭明氏一支,名滿京城的明二格格。更是得了先帝恩典封的多羅格格。他不能失了規(guī)矩,無論他有多向往。
進忠想,若這位高貴的明察格格只是個普通宮女多好,她若是個普通宮女,現下這趟跑來必是在宮里受盡欺負才接這么個風里來雨里去的活計。如果她是那樣的身份,他便可順理成章提出想和她私下組為對食,他可護她不再被欺負,他可以順理成章地親近她。
他想入飛飛,卻也沒有忘記時刻觀察周圍環(huán)境,輕輕阻攔了一下明察,微微躬身繞開了許多,并提醒道,“格格,小心水坑?!?/p>
“多謝公公。”
見明察一笑,端著他的手腕,借著他的力,繼續(xù)將傘往他那處挪了許多,進忠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滋味兒。是一種頭一回,除了他自己的內心之外,有人將他當了個人吧。
二人繼續(xù)在雨中走著,各自肩頭都淋著了雨。
又想著明察格格言語雖滴水不漏,他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嫻妃甚是沒有規(guī)矩,惹了皇后不喜。
看樣子,這明察格格是為皇后所用的。只不過,她似是剛進宮,還未來得及知道,李玉與嫻妃過從親近,怕是不能為她如實轉告了。
于是,進忠開口道,“格格今日所言,不偏不倚,只是奴才卻有一絲疑惑,想請教格格?!?/p>
“進忠公公請講?!?/p>
“方才格格所稟報的事項里,有一項便是嫻妃毫無同理之心,對生產困難的嘉貴人毫無同情、反而刻薄冷淡,又不知為了什么冒犯了皇后娘娘,如此皇后娘娘才著人送嫻妃回宮?!?/p>
“不錯,這也確是事情。我并更改一字。”
明察借著燈籠的燭光偏頭瞧了瞧這個模樣陰柔卻有些俊朗的太監(jiān)。心中道他不僅眼神大膽,說話也是巧妙。
“只是格格不清楚,奴才的師傅李總管,素日與嫻妃娘娘親近。這事實,只怕也是傳不到皇上跟前兒了。”進忠瞧著前方的路,只在快要說完時才看向明察,卻見明察已掛著一副了然的笑容。
聽她道,“怎會?聽見了的又不止李公公一人。進忠公公不也聽見了嗎?”
進忠微微弓著背跟在明察身邊,舉著的傘又偏向了明察一些?!笆橇?,只是奴才人微言輕。怎么能忤逆師傅呢?!?/p>
明察停住了步子,轉向進忠,而進忠瞧見明察轉向了他,更是將傘往明察頭頂送去,自己的背彎的更低了。
方才提起,也只想證明他于她來說,是有用的。他并不了解明察格格,只知道格格是個妙人兒,聽出了他的弦外之意。只是……他沒料到格格停住了腳步。
格格是要做什么?進忠心里沒有底。
面對皇上和后宮的嬪妃,進忠已基本熟知了主子們的心意和習慣,于是他便不會害怕。多數時候,他過著愉悅的走鋼絲一般的生活。
只是,對于這位明察格格,她不了解宮內辛秘,正如他對她本人喜怒哀樂幾乎一無所知。
如此,進忠著實感到有些焦灼。
“挺直你的背,抬起頭來?!?/p>
聽著明察命令一般的話語,進忠不由得照做了。挺直了背,他比格格高了一個額頭,他借著燈籠的光亮瞧見了格格冷傲的眉眼——她的眼眸中有燭光微動,也有人影。那人影,是他。
明察輕笑一聲,拖住傘柄,將傘往二人中間挪了許多。
“進忠公公在御前行走,可聽說過一個人?”
聽著明察的探問,瞥見了格格饒有興趣一般的目光,進忠習慣性地微微低下頭,恭敬地回道,“格格請講?!?/p>
“王欽?!?/p>
進忠呼吸一滯,只覺得是不是格格已看穿了他的骯臟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