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著李府高聳的黛瓦和廊下冰涼的燈籠。
松鶴堂內卻暖意融融,老夫人捻動佛珠的手指穩(wěn)定而緩慢,
枯瘦的指節(jié)在溫潤的檀木珠子上滑過,發(fā)出幾不可聞的摩擦聲。
林嬤嬤無聲地掀開厚重的錦簾,帶來一股刺骨的寒氣,
也帶來了一封風塵仆仆、火漆完好的信函。信封是兵部專用的硬黃紙,落款處“李胤”二字。
“老夫人,老爺的回信,加急?!绷謰邒叩穆曇魤旱脴O低,雙手捧上。佛珠的捻動停了。
老夫人緩緩睜開眼,那目光穿過沉香的煙霧,落在信函上。她沒說話,只微微頷首。
林嬤嬤會意,小心地拆開火漆,取出里面厚實的信箋,遞到老夫人手中。
信紙是上好的云紋箋,墨色濃黑沉郁。李胤的字跡比往日更為剛勁,幾乎要破紙而出,
每一筆都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老夫人一行行看下去。
信的前半段是對京兆家中事務的慣常詢問,語氣沉穩(wěn)。但當目光觸及“沈瑜此子”四字時,
捻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動、幕僚合議、乃至天子聽聞“單拳裂玄鐵”與“千古絕對”后的只言片語...字里行間,
李胤身為兵部侍郎的野心與對沈瑜價值的評估,如同冰層下的暗流,洶涌澎湃。最終,
視線定格在那段力逾千鈞的結語:此子天授奇才,文武蓋世,心智深沉,非池中之物。
著即收為螟蛉義子,錄入族譜,序于琰兒之后。然其志堅,允其永為沈氏,以瑜名行世。
賜玉螭佩,享嫡子月例。府中上下,當以“四公子”禮待之,不得輕慢。
此乃固我李氏百年根基之要策,切記!父胤字。
“永為沈氏...”老夫人低聲念出這四個字,蒼老的聲音在寂靜的暖閣里蕩開一絲微瀾。
她指尖輕輕拂過信紙上那四個字。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
“這孩子...”她端起手邊溫熱的定窯白瓷茶盞,杯沿湊近唇邊,卻又停住,
幾片青翠的茶葉在澄澈的茶湯中沉浮,“竟連姓,都不肯改?!痹捯袈湎碌乃查g,
她握著杯子的手幾不可察地一晃,幾點滾燙的茶湯濺落在她暗紫色團花緞面的衣袖上,
洇開幾團深色的濕痕。林嬤嬤低呼一聲,連忙上前。老夫人卻擺擺手,目光依舊鎖在信紙上,
仿佛那幾點茶漬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塵埃。“去,”她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wěn),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喚沈瑜來?!蹦嵻?。炭盆燒得正旺,李琰裹著狐裘,
正對著新得的一本彩繪《山海經》嘖嘖稱奇。沈瑜侍立窗邊,
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株覆了薄雪的枯梅上。他依舊穿著那身靛藍布衣,只是漿洗得格外干凈,
袖口磨出的毛邊被細密地縫好。身形清瘦,脊背卻挺直如松,沉默得像一尊融入陰影的石像。
林嬤嬤的腳步聲打破了書房的暖意?!吧蜩ぃ戏蛉藛灸?,松鶴堂?!绷謰邒叩穆曇艨贪?,
眼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復雜審視。沈瑜收回目光,微微頷首:“是?!甭曇羝届o無波。
李琰從書里抬起頭,眼珠一轉,笑嘻嘻道:“嬤嬤,祖母是不是又要賞沈瑜燒雞了?
分我一只腿唄?”林嬤嬤笑了笑行了禮,只對沈瑜做了個“請”的手勢。穿過幾重回廊,
寒風卷著雪沫撲在臉上。沈瑜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極穩(wěn),踩在清掃過的青磚上,
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聲響。他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緒。踏入松鶴堂那熟悉的沉水香氣中,暖意瞬間包裹全身。
老夫人端坐榻上,手中捻著佛珠,目光如古井深潭,落在他身上。“沈瑜,
”老夫人聲音平和,聽不出喜怒,只將案幾上那封展開的信箋,輕輕推向他,“看看吧。
”沈瑜上前幾步,目光落在信紙上。他看得不快,甚至有些慢,逐字逐句。
當看到“收為螟蛉義子”、“錄入族譜”、“序于琰兒之后”時,
他臉上的肌肉線條似乎繃緊了一瞬。當視線觸及“永為沈氏,以瑜名行世”時,
那繃緊的線條又緩緩松開,如同拉滿的弓弦被小心地卸去了力道。然而,
當目光最終定格在信末那力透紙背的“父胤字”三個字上時——沈瑜的喉結,
極其明顯地滾動了一下。緊接著,又滾動了一下。不過一息之間,竟連續(xù)滾動三次!
像是有無形的石塊卡在那里,又像是有什么滾燙的東西,猝不及防地堵住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