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熙元年,永興軍路,京兆府。
寒風卷著枯葉,刀子似的刮過京兆府外城陳舊的街巷。
沈瑜縮在巷角最深的陰影里,單薄的麻布衣裹著十七歲少年過于清瘦的身體,卻根本擋不住深秋的寒氣。
他喉結滾動,費力的咽下一口糙硬扎人的窩頭碎屑,那點帶著霉味的溫熱滑進空蕩蕩的胃里,激不起半點暖意,還讓饑餓感更加鮮明的燒了起來。
自打沈瑜穿越過來半個月,可謂是一頓飽飯都沒有吃過。
上一世沈瑜自幼喪失雙親,體弱多病,考上漢語言與歷史雙碩士后好不容易擁有一個完美的人生。
沒想到醫(yī)院的一張癌癥通知書毀了這一切,沈瑜多方求醫(yī)無果的情況下,選擇隱入山林尋仙問道。
后來偶然遇到一破爛道觀的道人,便想要修道養(yǎng)身,卻沒想到一次上山意外掉下了山崖。
醒來時便穿越到這靖朝,一個乞兒的身上。
所幸醒來時仗著腦中的武藝,倒是能在乞兒中脫穎而出,搶的幾個窩頭飽腹。
沒有成為穿越餓死第一人。
沈瑜的目光死死盯著前方的人群。
幾個時辰了,前面施粥攤子的那點熱氣,隔著烏泱泱擠成一團的人龍。
連味兒都聞不著!
沈瑜長嘆一口氣,默默地把凍得通紅的手又往破麻衣袖筒里縮了縮,恨不得整個人都縮進墻縫里。
這京兆府雖說是府級,卻也是靠近西狄的軍事防御區(qū),靖朝自開國以來便創(chuàng)立了重文輕武的政策。
以至于邊軍基本都是各府縣的潑皮無賴,加上朝中貪腐冗官嚴重,軍餉分下來便所剩無幾。
那只能從百姓身上扣了。
是以京兆府流民無數(shù)。
“滾開!臭烘烘的腌臜貨!別擋著道兒!”一聲炸雷似的呵斥將沈瑜的思緒拉了回來。
裹著一股蔥花味兒的勁風。
沈瑜猛的一偏頭,一根油亮亮的搟面杖擦著他額前的亂發(fā)掃過。
“咚”一聲悶響。
搟面杖狠狠砸在他背后冰冷的土墻上,震落一地灰土。
一旁的胖婦人一手提著搟面杖,一手叉著水桶腰。
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沈瑜的臉上:“瞎了你的狗眼!后面排著去!再往前蹭,仔細了你的皮!”
沈瑜被那唾沫逼得后退半步,后背結結實實的撞上了粗糲的墻面。
他咧了咧嘴,倒抽一口涼氣,目光卻越過了婦人那座肉山,死死釘在巷口那張新貼的,朱砂勾了邊的告示上。
雪白雪白的桑皮紙,在這灰撲撲,臟兮兮的巷子里,扎眼的要命。
“京兆李府,延聘伴讀一名。月例紋銀四兩,管食宿?!?/p>
四兩?。?!
這兩個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嗎“滋啦”一聲燙進了沈瑜麻木的眼底,瞬間點燃了深埋的,名為“活下去”的火焰。
胃里那點兒微不足道的霉窩頭渣子,眨眼間就被這灼熱燒成了飛灰。
他幾乎能聽見那堆雪亮銀錠在破口袋里叮當作響的聲音!
能聞見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的香氣!
活下去,抓住它!
哪怕是給人當牛做馬,端茶倒水,捏腳捶背!
也比餓死在路邊強得多!
————
李府作為京兆府的鄉(xiāng)紳大家,家中顯貴自是不少,據(jù)說李家祖上有從龍之功
是以祖輩遺澤,富貴至今。
待到沈瑜到了李府側院的時候。那扇半新不舊的青漆角門,被洶涌的人潮擠得吱呀作響。
好在沈瑜身上的那件補丁摞補丁,還沾著可疑污漬的舊麻衣。
讓沈瑜在這人潮洶涌中獲得了一小塊單獨的容身之地。
滿院子或簇新或半舊的綢衫,細葛布料,沒人想沾上沈瑜。
隨著人群注意到沈瑜,投向他的目光,混雜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活見鬼似的驚詫。
還有一股子被臟東西闖進“自家后院”的憤怒。
“嘖,哪鉆出來的泥腿子?李府的門檻也是你能踩的?”
“瞧著吧,第一輪就得被教習的戒尺打出來,還得賠人家擦地的水錢哩!”
細碎的譏諷在沈瑜聽來,倒是沒什么。
前世在社會上的那么多年,這種程度根本引不起他情緒的變化。
沈瑜耷拉著眼皮,只當耳旁風是蒼蠅嗡嗡。
視線卻落在自己那雙破的露出兩個大腳指頭,還沾滿呢干硬泥巴的草鞋上。
他慢吞吞的挪著步子,小心翼翼的在光潔的青磚地上,留下了幾個淡淡的濕漉漉的泥腳印..
“肅靜!”一個略帶沙啞,卻透著股酸腐刻板勁兒的聲音響起,瞬間壓住了滿院的嘈雜。
人群唰的分開一條窄縫。
一個穿著洗的發(fā)白,漿的筆挺的青綢直裰的中年男人踱了出來。
他瘦的像根竹竿。臉頰凹陷,嘴唇抿成一條刻薄的直線,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倒是修剪的一絲不茍。
正是李府負責考校的西席先生,李澹。他身后跟著幾個捧著筆墨紙硯的小廝。
“第一試,抄書!”李澹的聲音不高,卻尖利的能鉆進人耳朵眼兒里。
“《論語·為政篇》,限時一炷香,凡錯漏,涂污,字跡歪斜如蚯蚓爬者,”他頓了頓,冰冷的眼神掃過眾人?!凹纯坛鼍郑 ?/p>
小廝將一疊裁好的素白麻紙和幾只嶄新的小狼毫分發(fā)給排在最前的幾人。
墨香混著緊張的汗味兒在院里彌漫開來。
拿到紙筆的,有的立刻伏案,手腕懸的老高,力求一筆一劃都跟刻出來似得。
有的則盯著范本,額頭冒汗,手里的筆抖得像抽風,半天落不下去。
沈瑜排在尾巴上,目光平靜的略過那些或奮筆疾書或抓耳撓腮的身影,最后落在條案中央那本作為范本的線狀《論語》上。
之所以平靜,是因為沈瑜上輩子可不是什么書法小白。
沈瑜漢語言碩士的導師對書法一道是如癡如醉。
所以門下弟子也必須涉獵其中,沈瑜為了得到研究生的名額,可沒少苦練。
書圣王羲之的行草,顏柳歐趙的楷體,瘦金體和天骨鶴體,沈瑜全都閉關苦練過。
終于輪到沈瑜,他伸出手,指節(jié)因為長期的饑餓和寒冷顯的有些僵硬發(fā)白,指尖卻異常穩(wěn)定的拈起了一張麻紙鋪開。
又拿起一只小狼毫,指尖習慣性的捻了捻筆尖的軟毛。
墨石普通的松煙墨,研磨的還算均勻。
沈瑜提筆沾墨,懸腕,屏息凝神,筆尖穩(wěn)穩(wěn)的落在紙上。
一個端正“子”字剛顯現(xiàn)出雛形....
“哎喲!”
一旁猛地傳來一聲夸張的驚呼,緊接著一股大力狠狠地撞在沈瑜握筆的右手肘上!
沈瑜手腕一沉,那剛剛落下的墨點瞬間洇開,在潔白的紙上暈染出一大團刺目猙獰的墨污。
“不長眼的窮酸!擠什么擠!”一個穿著寶藍綢衫的少年捂著鼻子跳開兩步,滿臉嫌惡,正是剛才沈瑜一進門便帶頭笑話起他的那個叫周顯的。
他撞了人,嗓門倒是比誰都大。
“一股子餿味兒!熏壞了我剛領的紙墨,你拿命賠?。俊?/p>
他一邊嚷嚷,一邊得意的瞥了眼自己那張干干凈凈,只寫了半個字的紙。
滿院的目光瞬間像聚光燈一樣打了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和幸災樂禍。
李澹的眉頭擰成了個死疙瘩,刻薄的嘴唇抿的更緊,眼神像是把刀子。
先掃過沈瑜那張被污的慘不忍睹的紙,又落在他那張沾著灰土,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厭惡和不耐幾乎溢于言表。
沈瑜緩緩放下手中的筆。他沒看跳腳的周顯,也沒看爆發(fā)邊緣的李澹,目光落到條案中央那本破舊的《論語》之上,定定的看了幾息。
仿佛在確定什么。
“先生?!?/p>
沈瑜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幾分稚嫩,卻奇異的穿透了四周嗡嗡的議論,帶著一股沉靜的穿透力。
“此本《論語》,空有謬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