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的喪幡在料峭春寒中低垂,白燈籠在夜風中搖曳,如同招魂的鬼眼。英國公張維賢的棺槨停靈正堂,檀香與紙灰的氣息混雜著深宅大院特有的陰冷霉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前來吊唁的勛貴朝臣絡(luò)繹不絕,蟒袍玉帶,神情或悲戚,或肅穆,或深藏算計??諝饫飶浡环N壓抑的、山雨欲來的緊繃感。
張銳一身重孝,跪在靈堂角落的孝子行列中,位置遠遜于嫡兄張世澤。他低垂著頭,面色蒼白如紙,并非全然做戲——連日守靈、應(yīng)對各方試探、暗中布置,加上心緒激蕩,身體已近極限。丹田處那股奇異的暖流在父親臨終探查后變得異常溫順,卻也如同蟄伏的火山,每一次流轉(zhuǎn)都帶來更深沉的疲憊。
他的目光,看似空洞地落在青磚地上,實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無聲地掃過每一位前來祭奠的面孔。那些或真或假的哀容下,是更真實的利益考量與陣營劃分。溫體仁一系的官員,眼神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張銳身上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忌憚與殺意。東林清流,則多是審視與疏離。勛貴集團內(nèi)部,亦是暗流洶涌,張世澤在幾位叔伯輩勛貴的簇擁下,雖披麻戴孝,眼角眉梢卻難掩即將承襲爵位的志得意滿與對張銳的刻骨怨毒。
每一次香燭明滅,每一次哀樂嗚咽,都敲打著張銳緊繃的神經(jīng)。他知道,父親的棺槨一旦入土,國公府內(nèi)那勉強維持的平衡將瞬間打破。張世澤在喪禮期間數(shù)次試圖接近父親書房重地,均被張銳安排的銳士營舊部(以護衛(wèi)靈堂名義)不動聲色地擋回。雙方的眼神在靈堂煙霧繚繞的陰影中碰撞,無聲的交鋒比刀劍更冷。
父親的臨終遺言和那兩卷重逾千斤的圖冊,是唯一的生機,也是催命的符咒。他必須在風暴徹底降臨前,掙脫這京師的囚籠!
夜,深沉如墨。靈堂的喧囂終于散去,只余下守夜家丁單調(diào)的梆子聲。張銳避開巡夜的目光,如同鬼魅般潛入國公府最深處、已被他暗中掌控的書房“澄心齋”。
燭火被點亮,昏黃的光暈驅(qū)散一隅黑暗。張銳從密室暗格中取出那兩卷泛黃的皮紙,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緩緩展開。
遼東邊鎮(zhèn)人脈圖:
山川地理、關(guān)隘堡寨纖毫畢現(xiàn)。更珍貴的是,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大小將領(lǐng)的名字、籍貫、履歷、性情,甚至用蠅頭小楷寫滿了備注:
“寧遠副將,曹文詔,字某,山西大同人。性烈如火,驍勇善戰(zhàn),然剛愎,與監(jiān)軍不睦。欠公府舊情(天啟二年廣寧潰敗,其部斷后,公府暗助糧械脫困)?!?/p>
*“錦州游擊,祖大壽,字復宇。遼西將門,根深蒂固。圓滑世故,首重家族??捎美Y(jié),難動以情。其甥吳三桂,年十五,已嶄露頭角,留意之。”
“山海關(guān)總兵,某(名被墨點污),貪墨跋扈,與閹黨余孽過從甚密,不可信!其下中軍守備,趙率教,字希孟。陜西人,沉毅有謀,屢立戰(zhàn)功遭壓制??梢秊閵W援(其妻族與公府老仆有舊)?!?/p>
“皮島毛文龍舊部,陳繼盛、劉興治等,桀驁難馴,然牽制建奴有功。糧餉為命脈,亦需提防其坐大割據(jù)…”
一條條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串聯(lián)起遼東錯綜復雜的軍政網(wǎng)絡(luò)。這是英國公數(shù)十年戎馬、宦海沉浮積累下的最核心的政治遺產(chǎn)!每一筆,都浸透著老國公的深謀遠慮與對人心的洞察。
海外礦藏圖:
另一幅圖則勾勒著大明疆域之外的廣袤海域與異域輪廓,筆觸更顯粗獷神秘。幾處關(guān)鍵地點被朱砂重重圈出:
呂宋(菲律賓)銅礦: “西班牙人據(jù)馬尼拉,開采甚巨。呂宋宋卡(地名),山中有富銅脈,土人私采,西班牙人鞭長莫及。需避其鋒芒,以海商名義秘密收購轉(zhuǎn)運。” 旁邊小字標注著幾個可能聯(lián)絡(luò)的漳泉海商姓氏。
安南(越南)硝石礦:“紅河上游,太原府(越北)山中,有天然硝洞。安南鄭氏與阮氏相爭,地方豪強可買通?!?注明了幾個邊境土司頭人的名號及喜好。
倭國九州硫磺:“長崎、平戶諸港,倭國硫磺質(zhì)優(yōu)價廉。然幕府鎖國,貿(mào)易受限。需借鄭芝龍、荷蘭人渠道,或與對馬島宗氏走私。” 甚至標注了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平戶商館的方位。
一處位于南洋婆羅洲(加里曼丹)西北海岸的隱秘標記: 無文字,只畫了一個簡易的礦鎬圖案和幾道代表水流的波紋,旁邊打了一個巨大的問號。這是英國公也未探明的“傳說之地”,卻蘊含著無限可能。
張銳的手指緩緩撫過圖卷,冰涼的皮紙下仿佛涌動著金戈鐵馬與驚濤駭浪。這兩幅圖,是父親為他劈開荊棘的利斧,也是將他推向更廣闊卻也更兇險戰(zhàn)場的風帆!
他迅速鋪開信箋,提筆蘸墨,字跡沉穩(wěn)而急迫:
1. 致登萊巡撫孫元化(徐光啟門生,精通西學火器):以“痛陳國事,求教強兵御虜之策”為名,附上燧發(fā)槍部分改進圖紙(非核心),隱晦提及登萊“地利之便”,試探其態(tài)度與接納可能。
2. 致遼東錦州游擊祖大壽: 以“世交晚輩,仰慕英名”起筆,著重提及其甥吳三桂“少年英杰”,并暗示有“海外奇貨”(指硫磺、硝石)可供交易,助其強軍。
3. 致山海關(guān)中軍守備趙率教: 言辭懇切,直指其受壓制之狀,引述“公府老仆感念其妻族舊誼”,承諾若得外放實缺,必助其疏通關(guān)節(jié),更上層樓。
4. 致漳泉海商代理人陳四海(密信):“速至登萊暗港相候!南洋糧道為基,呂宋銅、安南硝、倭國硫磺,盡數(shù)搜購!不惜重金!另,留意佛郎機(葡萄牙)炮匠,重金延聘!”
信使如同離弦之箭,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攜帶著決定命運的密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京城錯綜復雜的街巷中。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開始向登萊、向遼東、向波濤洶涌的南洋悄然撒開。
國公的棺槨終于沉入冰冷的墓穴。喪幡撤去,白燈籠摘下,英國公府壓抑的氣氛并未消散,反而如同繃緊的弓弦,一觸即發(fā)。張世澤襲爵的圣旨已下,正式成為新一代英國公。他身著簇新的國公朝服,端坐正堂,接受著勛貴朝臣的“恭賀”,看向張銳的眼神,再無半分掩飾,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即將宣泄的快意。
清算,開始了。
“張銳!”張世澤的聲音帶著新貴的倨傲,“父親大人仙逝,府中產(chǎn)業(yè)需得重新梳理。你名下那個柳河莊,賬目不清,虧損連年,又屢生事端,驚動錦衣衛(wèi)!為兄身為家主,斷不能容此等累贅敗壞國公府清譽!即日起,收回莊田,莊戶就地遣散!” 他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這是對張銳根基的釜底抽薪!
“還有!”他不等張銳回應(yīng),繼續(xù)發(fā)難,“你既在京營領(lǐng)職,當恪盡職守,為陛下分憂!整日往府中跑動,成何體統(tǒng)?京營乃京畿屏障,豈容懈怠?為兄已行文兵部,著你即刻歸營,無令不得擅離!否則,以擅離職守論處!” 這是要將張銳徹底禁錮在京營的爛泥潭里,任由溫體仁和孫德茂余黨揉捏!
王氏端坐一旁,捻著佛珠,閉目不語,臉上卻帶著一絲快意的冰冷。
面對這赤裸裸的逼迫,張銳臉上沒有任何憤怒或驚慌,反而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平靜。他緩緩起身,對著張世澤微微一揖,聲音清晰無波:“兄長既襲爵位,主持府務(wù),弟自當遵從。柳河莊,任憑兄長處置。至于京營職守…” 他話鋒一轉(zhuǎn),“弟今日前來,正是向兄長辭行。”
“辭行?”張世澤一愣,心中升起一股不祥預感。
就在這時,府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宣號聲!
“圣旨到——!神樞營游擊張銳接旨——!”
一名傳旨太監(jiān)在幾名錦衣衛(wèi)緹騎的護衛(wèi)下,昂首闊步踏入正堂!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
張世澤和王氏臉色驟變!張銳則從容整衣,撩袍跪倒:“臣張銳接旨!”
太監(jiān)展開黃綾圣旨,尖細的聲音響徹廳堂: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登萊兵備道員缺,著神樞營游擊將軍張銳,加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銜,實授登萊兵備道!整飭軍備,撫循地方,督理海防,疏通糧餉!著即赴任,不得延誤!欽此!”
登萊兵備道!加右僉都御史銜!
滿堂皆驚!張世澤如同被雷劈中,猛地站起,臉色由紅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白,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登萊兵備道!那是掌一府(登州府、萊州府)軍、民、財、監(jiān)察大權(quán)的實缺要職!雖品級(正四品)看似低于京營游擊(從三品),但權(quán)柄之重、自主性之強,天壤之別!更兼“整飭軍備、督理海防”之權(quán),簡直就是為張銳量身定做的龍歸大海之地!還加授都察院銜,賦予其監(jiān)察彈劾地方官吏之權(quán)!皇帝這是何等的信重(或者說,是何等的驅(qū)虎吞狼之計)?!
“臣領(lǐng)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張銳的聲音平靜無波,恭敬地接過那卷沉甸甸、象征著自由與更大兇險的圣旨。他緩緩起身,目光掃過面如死灰的張世澤和眼神復雜的王氏,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兄長,家主?!睆堜J再次拱手,語氣帶著一絲疏離的恭敬,“皇命在身,不敢耽擱。弟…這便啟程赴任了。府中諸事,勞煩兄長費心。” 說完,他不再看張世澤那怨毒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的眼神,轉(zhuǎn)身,在傳旨太監(jiān)和錦衣衛(wèi)的“護送”下,大步流星地走出英國公府那象征著無上榮耀卻也禁錮了他太久的朱漆大門!
門外,王猛率領(lǐng)著百名全副武裝(雖然簡陋)、眼神銳利的“虎賁營”親兵,早已列隊等候。幾輛裝載著簡易行裝和核心工坊工具、圖紙的馬車也已備好。陽光刺破云層,灑在張銳肩頭,那身半舊的游擊將軍甲胄,仿佛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出發(fā)!目標,登州!”張銳翻身上馬,聲音斬釘截鐵!
馬蹄聲起,車輪滾動。這支沉默而彪悍的小隊,如同掙脫枷鎖的潛龍,向著東方那浩瀚無垠的藍色疆域,疾馳而去!
京城巍峨的城墻在身后漸漸化為一道模糊的灰線。官道兩側(cè)的田野初現(xiàn)綠意,春風帶著泥土的芬芳,卻吹不散張銳眉宇間的凝重。脫離牢籠的喜悅是短暫的,前路的兇險如同海上的冰山,潛藏于平靜之下。
隊伍在一處驛站短暫休整。張銳將周鐵山喚至僻靜處。
“周老?!睆堜J看著眼前這位斷指老匠人、老武官,眼神復雜,“京師,我不能留。但這里,不能沒有眼睛。”
周鐵山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早已料定的沉靜。他灌了口劣酒,抹了抹嘴,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的牙齒:“就知道你小子…不,將軍大人,不會讓老頭子跟著去海邊享福!說吧,讓老頭子這把老骨頭,在京里怎么折騰?”
張銳從懷中取出一份名單和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低聲道:“名單上的人,是福伯這些年暗中聯(lián)絡(luò)的、可信的國公府舊人,還有工部、軍器局被排擠、有真本事卻不得志的老匠戶。錢,是活動經(jīng)費。我要你在京城,以‘鐵山匠坊’為掩護,組建‘暗樁’!”
他目光銳利如鷹:“第一,盯緊溫體仁、錢有祿一黨,尤其是他們與‘蜘蛛眼’的往來!第二,監(jiān)控京營動向,孫德茂余黨及新調(diào)將領(lǐng)的底細!第三,留意工部、軍器局對燧發(fā)銃‘仿制’的動向,若有進展或泄密,立刻傳訊!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南洋糧道’!陳四海會定期將糧船消息發(fā)至天津衛(wèi)一處隱秘貨棧,你的人需負責接應(yīng)情報,并設(shè)法將部分糧食秘密轉(zhuǎn)運至遼東趙率教處!穩(wěn)住遼西,便是穩(wěn)住我們未來的后背!”
任務(wù)艱巨,兇險萬分!周鐵山默默聽著,渾濁的眼中那沉寂多年的銳光再次燃燒起來,比爐火更熾熱!他一把抓過名單和錢袋,塞進懷里,用力拍了拍胸口,聲音沙啞卻帶著金鐵般的鏗鏘:“將軍放心!老頭子這條命,是當年在遼東欠老國公的!如今,就賣給將軍了!京里這潭渾水,老頭子替你盯著!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消息,定會送到登萊!”
沒有豪言壯語,只有一句沉甸甸的承諾。張銳深深看了這位亦師亦父的老者一眼,用力拍了拍他依舊堅實的肩膀:“保重!等我…打下一片基業(yè),接您老去享福!”
“哈哈!享福?”周鐵山灌了一大口酒,笑聲蒼涼而豪邁,“老頭子就喜歡聽這鐵錘敲打的動靜!走了!” 他轉(zhuǎn)身,佝僂卻異常堅定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京城的官道岔路上,如同投入暗夜的一顆火種。
張銳收回目光,翻身上馬。隊伍再次啟程,向東,向東!
數(shù)日后,車隊抵達天津衛(wèi)。咸腥的海風撲面而來,港口桅桿如林,帆影點點,碼頭上人聲鼎沸,操著各種口音的商販、水手、力工熙熙攘攘。遠處,蔚藍的海面與天際相接,浩渺無垠。
陳四海早已在碼頭一處僻靜的貨棧等候。他曬得更黑,臉上帶著海風磨礪的滄桑,但眼神卻異常明亮。見到張銳,他快步上前,壓低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大人!呂宋銅礦第一批粗銅五百斤,已隨糧船秘密運抵!安南硝石三百斤、倭國上等硫磺二百斤,也已入庫!只是…” 他臉上露出一絲憂色,“荷蘭人的夾板船,在琉球、澎湖一帶活動越發(fā)頻繁!我們的糧船返航時,在閩浙外海曾遠遠望見其巨艦帆影!紅毛番…怕是賊心不死??!”
荷蘭人!張銳心頭一凜。海上的陰影,終于清晰地逼近。
“葡萄牙炮匠呢?”張銳追問。
“澳門那邊,有兩個懂造十二磅以下艦炮的佛郎機匠師,因與荷蘭人沖突丟了飯碗,愿意冒險北上!只是要價極高,且需預付安家費!人已隨下一批糧船啟程,約莫半月后可至登州!”陳四海答道。
“銀子不是問題!人來了,立刻安排!”張銳果斷下令。海軍!沒有強大的海軍,再堅固的登萊,也擋不住海上襲來的巨艦大炮!
就在此時,趙勝急匆匆從碼頭方向跑來,臉上帶著一絲緊張:“將軍!港口巡防的兄弟發(fā)現(xiàn)點異常!幾條剛靠岸的福建商船,水手在酒館吹噓,說在來時的海路上,曾遠遠看見幾艘掛著奇怪旗子、船體漆黑的大船!不是咱們大明的福船,也不像紅毛番的夾板船!船速極快,行蹤詭秘,像是在…像是在測繪海圖!”
奇怪旗子?船體漆黑?測繪海圖?
張銳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極其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他!腦海中,那閃回中沖破血海迷霧、懸掛紅白藍三色旗的鋼鐵巨艦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荷蘭人…不!或許是比荷蘭人更神秘、更危險的勢力?!
“立刻出發(fā)!換船!走海路,直發(fā)登州!”張銳沒有絲毫猶豫,厲聲下令!陸路太慢,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自己的根據(jù)地!
一艘不起眼的廣船升起了帆。張銳站在船頭,咸澀的海風猛烈地吹拂著他的衣袍。他凝望著東方那片深藍與未知,眼神銳利如刀。
京城漩渦已遠,家族傾軋暫避。然而,掙脫樊籠的潛龍,面對的并非坦途,而是更加浩瀚、更加兇險的怒海驚濤!登萊的藍圖剛剛展開,而海天之際那神秘的黑色帆影,如同一個無聲的、巨大的問號,懸掛在初升的朝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