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年，是在雨水浸透青石板的黃昏。最后一縷天光斜斜掠過琉璃瓦，
將我的十二片金蕊花瓣染成琥珀色。作為鎮(zhèn)守洛陽的牡丹花靈，
這樣的暮色我已看過十二個輪回。每百年蘇醒一次，在花朝節(jié)前夜化成人形，
替人間守護三日的春光。腳步聲驚碎了檐角銅鈴的清響。少年背著竹編書箱踏進荒廢的廟宇，
蓑衣上滾落的水珠在青磚上洇開墨痕。他仰頭望向我棲身的泥金彩塑時，
我正將靈力凝成露珠修補殘缺的牡丹紋——昨日山洪沖垮了西郊堤壩，
我的根須到現(xiàn)在還泛著疼。"這尊牡丹仙子像倒是精巧。"他放下書箱，
從懷里掏出半塊硬餅。我借著燭光看清他的面容，突然怔在梁間。
這道從眉骨蜿蜒至耳際的舊疤，與百年前那個用身軀替我擋下山石的畫師如出一轍。
瓦甕里積蓄的雨水突然泛起漣漪，我的指尖無意識蜷縮。百年前也是這樣潮濕的春夜，
初生靈識的我被雕刻成彩塑額間的牡丹紋。是那個年輕畫師將朱砂混著心頭血點在我的花蕊，
我才得以借香火修成人形。此刻少年翻動書頁的沙沙聲與記憶重疊。
當(dāng)年畫師臨終前攥著半幅未完成的《洛陽春曉圖》，血漬在宣紙上暈成殘破的花瓣。
他說若有來世，定要畫全十二種名品牡丹。供案上的蠟燭"啪"地爆開燈花，
我捏訣的手微微一顫。這已經(jīng)是第十二次輪回了，若再不能了結(jié)因果，
待花朝節(jié)后我便會徹底消散?？擅看翁K醒，他都帶著相同的傷痕與空白記憶，
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在第三日隨凋謝的牡丹一同遺忘。"姑娘可是迷路了？
"少年的聲音驚得我差點現(xiàn)形。轉(zhuǎn)頭才發(fā)覺為擋山風(fēng)，我竟不知不覺化出實體倚在窗邊。
繡著金牡丹的披帛拂過彩塑斑駁的裙裾，他掌心的暖意透過衣袖傳來時，
我忽然想起人類管這種溫度叫三十六度七。子時的更鼓從城南傳來，
我數(shù)著他睫毛投下的陰影，任由掌心的護體金光漸漸暗淡。廟外暴雨滂沱，
卻蓋不住胸腔里那簇陌生的悸動。這不該有的，
花靈若是動了凡心......破曉時分我被尖叫聲驚醒。少年被發(fā)狂的野豬逼到墻角，
折斷的畫軸深深扎進掌心。本能快過理智，十二片金蕊花瓣化作利刃的瞬間，天邊滾過悶雷。
劇痛自靈臺炸開時，我終于看清云層里閃爍的不是電光，而是天道降罰的鎖鏈。
殷紅的血珠順著少年指尖滴落，在觸到我枯萎的花瓣時突然迸發(fā)金光。
那些被天雷劈散的靈力竟隨著他的血重新匯聚，在晨曦中織成新的契約。
我聽見千年未動的牡丹根系在泥土深處舒展，城墻上衰敗的春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芽。
少年跪在重生的牡丹前，額間浮現(xiàn)出與當(dāng)年畫師一模一樣的金色花鈿。他的目光清明如初，
卻說出了跨越百年的誓言："這次換我守著姑娘，歲歲年年。
"暗夜藤生少年掌心殘留的金色紋路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他正蹲在護城河邊浣洗畫具。
我數(shù)著水面倒映的十二重花瓣虛影，
忽然瞥見對岸垂柳下站著個戴銀鈴腳環(huán)的綠衣姑娘——百年前枯死的古藤精魄，
此刻正托著朵重生的紫藤花朝我微笑。「朝顏姐姐不認得奴家了？」
她腕間的藤蔓纏住柳枝輕盈蕩來，發(fā)間垂落的銀鈴驚起層層漣漪。我下意識將少年護在身后，
卻見他的畫筆突然泛起青光，墨汁在宣紙上自動洇出《萬木朝春圖》的輪廓。
神農(nóng)血誓城南當(dāng)鋪的秦掌柜送來半卷殘破的族譜，泛黃的紙頁間夾著片青銅殘片。
少年指尖剛觸到那些云雷紋，殘片突然化作流光沒入他額間金鈿。
我聽見泥土深處傳來古老吟唱，洛陽城所有牡丹同時轉(zhuǎn)向我們所在的方位。
「原來當(dāng)年神農(nóng)氏嘗百草隕落在此，」少年撫摸著突然出現(xiàn)在院中的青銅藥臼，
臼底沉淀的朱砂與百年前畫師點在我花蕊上的顏色一模一樣，「我的血能喚醒草木精魂，
也能...」他忽然抓住我潰散中的左手，殷紅血珠滲入靈體的剎那，
那些被天罰灼傷的痕跡竟開出了細小的重瓣牡丹。
時晷逆轉(zhuǎn)子夜巡城時發(fā)現(xiàn)彩塑底座裂開道縫隙，露出里面青銅晷盤上密密麻麻的咒文。
當(dāng)我的十二片花瓣同時落在晷針周圍，
少年額間金鈿突然映出星空圖——北斗杓柄正指向城墻外那株枯死三百年的漢柏。
「這不是普通日晷，」少年蘸著朱砂在柏樹上畫出星圖，樹皮突然層層剝落，
露出嵌在樹干里的玉衡璣，「當(dāng)年北斗星君隕落時，
把掌管四季更迭的璇璣玉衡拆解藏在人間草木中?！刮覀兛粗窈猸^在晨光中升起，
晷盤投射的光斑突然開始逆時針旋轉(zhuǎn)。城南那株本該在秋天結(jié)果的石榴樹，
此刻枝頭竟掛滿了五月的榴花。生死簿現(xiàn)孟蘭節(jié)那晚經(jīng)過城隍廟，判官像手中的筆突然跌落。
少年彎腰去撿時，筆尖朱砂在青磚上洇出「南宮煜」三個字——正是百年前畫師的名字。
陰風(fēng)驟起間，泛著幽藍熒光的生死簿虛影浮現(xiàn)在供桌上，
密密麻麻的紅線將他七世輪回的命格纏在我的金蕊根部。「難怪每次輪回都帶著相同的傷，」
少年突然奪過判官筆劃斷那些紅線，城南亂葬崗方向突然傳來萬鬼同哭的聲響，
「原來我的魂魄早就和你的靈脈長在一起了?！雇弋?dāng)上的露珠突然凝成冰晶，
我望著生死簿上浮現(xiàn)的新契約：牡丹靈株與神農(nóng)血脈共享千年壽數(shù)，
但每逢月蝕需以心頭血澆灌城墻根基?；ㄆ怯吃陆褚故堑谝粋€月蝕。少年解開衣襟時，
我瞥見他心口浮現(xiàn)的牡丹印記與我的本體一模一樣。當(dāng)匕首刺入的瞬間，
整個洛陽城的牡丹同時綻放，花影在月光下交織成巨大的金色結(jié)界籠罩全城。
血珠墜地的剎那，地底傳來鎖鏈崩斷的轟鳴。十二道花魂自城墻飛出，
化作我在歷代輪回中消散的分身。她們環(huán)繞著少年跳起祭舞，腕間金鈴震落滿天星子，
原本被陰氣侵蝕的護城河竟浮起萬千河燈。「這些是百年來你替我擋下的災(zāi)厄，」
最年長的花魂伸手觸碰少年眉骨舊疤，那傷痕突然開出一簇魏紫牡丹，「如今該還給天地了。
」少年忽然握住我顫抖的手，將染血的匕首橫在我們之間：「當(dāng)初你替我承受天罰，
現(xiàn)在該輪到我來做這契約的鎖芯了?！棺訒r的梆子聲穿透花影結(jié)界時，
我們看見彼此眼中映出的已不止是今生。那些破碎在時光長河里的朝朝暮暮，
此刻正隨著月華重新織就命運的經(jīng)緯。星髓焚城南宮煜心口的血落在璇璣玉衡上時，
北斗第七星搖光突然在正午顯現(xiàn)。我望著貫穿天穹的星光柱，
突然明白為何歷代牡丹花靈都活不過十二個輪回——那根本不是天罰，
而是北斗星君隕落時扎進洛陽地脈的星辰碎片。「朝顏你看！」
南宮煜指著洛河突然倒流的河水，
水中浮現(xiàn)出我們從未經(jīng)歷過的畫面：商周時期的神農(nóng)后裔捧著青銅匜澆灌牡丹，
花根纏繞的正是泛著星輝的隕鐵。我腕間的金鈴?fù)蝗化偪裾痤潱?/p>
十二片花瓣不受控制地飛向洛陽十二城門。當(dāng)最后一片花瓣嵌入安喜門匾額，
整座城池突然褪去色彩，化為懸浮在星海間的立體輿圖——那些縱橫交錯的街巷，
分明是放大萬倍的璇璣玉衡紋路。畫魂泣血南宮煜的《洛陽春曉圖》在此時泛起青光，
畫卷自動鋪展在星圖之上。我們眼睜睜看著畫中墨色牡丹滲出鮮血，
未干的朱砂化作赤蝶撲向城南八卦田。「這不是我的筆觸。」
南宮煜顫抖著撫摸畫卷邊緣突然浮現(xiàn)的篆文，
那是百年前他作為畫師臨終前用血寫下的「魂歸花魄」咒。赤蝶停留處突然裂開地縫，
露出里面水晶棺中沉睡的女子——與我容貌別無二致，卻穿著周天子祭天的十二章紋冕服。
地宮壁畫揭開了可怕真相：西周時司掌四季的牡丹花神為救隕落的北斗星君，
私自將星辰碎片煉成洛陽靈脈。天帝震怒之下將她元神劈作十二瓣，
每百年輪回實則是星辰之力對瀆神者的凌遲。靈根重塑南宮煜突然割破十指，
將血涂滿水晶棺上的封魂咒。我額間傳來撕裂般的疼痛，